读:老舍《我这一辈子》

冰壶秋月

今天读的是老舍先生的作品集《我这一辈子》，收录了老舍的一些经典散文与中短篇作品，取材于人们的日常生活，贯穿他一贯的幽默风格。读老舍的短篇作品，品京派文学精髓与各位共品。 老舍先生的长篇小说《骆驼祥子》、《四世同堂》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作品，剧本《茶馆》、《龙须沟》同样是当代的经典戏剧。凭借精炼幽默、雅俗共赏的语言，老舍先生被称为“语言大师”，更是新中国第一位获得“人民艺术家”殊荣的作家。在中短篇小说集《我这一辈子》中，他用幽默俏皮的语言，写出旧社会形形色色的劳动人民，车夫、寡妇、幼女、教师、科员、热血青年、各种手艺人……每个小人物都栩栩如生，读来让人拍案叫绝，又哭笑不得。正如他自己所言：“看生命，领略生命，解释生命，你的作品才有生命。”我们要分享的第一篇小说叫做《微神》，它是老舍自己最得意的短篇作品。语言学家罗常培曾在《我与老舍》中透露：“我还可以告诉你，他后来所写的《微神》，就是他自己初恋的影儿……”《微神》虽然是小说，却如散文诗一般优美，又略带魔幻色彩。恍恍惚惚，朦朦胧胧，让人一时搞不清是真是假。这究竟是怎样一部带有自传色彩的小说呢？让我们开始今天的共读吧。 青梅竹马的记忆 “我在山坡上晒太阳，一点思念也没有，可是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滴下些诗的珠子，滴在胸中的绿海上，没有声响，只有些波纹走不到腮上便散了的微笑；可是始终也没成功一整句。一个诗的宇宙里，连我自己好似只是诗的什么地方的一个小符号。” 小说中的我，是这样一位诗人气质的青年，对大自然具有敏锐的观察。 在我眼里，草木可亲，万物皆可爱——蝴蝶欢欣，蜜蜂挺拔，白云看起来不笨重，燕子像是在云上钉小黑丁字玩…… 山野的香味需要闭着眼睛感受，山羊的叫声听起来有些悲意，飞高的燕子成为蓝天里的黑痣，远处鸡声简直悲惨…… 在这种好天气里，我在山坡躺下，闭上眼，感受着…… 小说开始部分，笔触让人想到鲁迅的散文诗《好的故事》，一样是半梦半醒时分，眼前呈现奇幻美景，一样旖旎缥缈，如梦如幻。而老舍的描摹更加繁密，更加细致。“在真实的经验中，我没见过这么个境界。可是它永远存在，在我的梦前。 英格兰的深绿，苏格兰的紫草小山，德国黑林的幽晦，或者是它的祖先们，但是谁准知道呢。 从赤道附近的浓艳中减去阳光，也有点象它，但是它又没有虹样的蛇与五彩的禽……” 这份如诗如画的境界，并非完全来自幻想，它的现实基础，便是我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便是我的初恋—— 她是小康之家的女儿，我和她青梅竹马。一个是花季少女，一个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她的家很好看，院里的海棠开着花，墙角的竹子冒出新笋，大白猫在花下酣眠。屋里挂着《百鸟朝凤》的工笔画。 她的人也是美丽的，小圆脸，眉清目秀，带点媚意。个子小巧，身段柔软，又长又黑的大辫子，成为我梦中的倩影。 书上还写道：“她喜欢得象清早的阳光，腮上的两片苹果比往常红着许多倍，似乎有两颗香红的心在脸上开了两个小井，溢着红润的胭脂泉。” 我俩平时不交谈，遇见了，只笑一笑，或者隔着窗户暗送秋波。 有一次，她父母不在家，我俩终于获得独处的机会。明明万分欣喜，心中贮着很多问题，却都一言不发。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看不够地看她的小绿拖鞋、海棠花影在她脸上浮动、她羞涩得有点不知怎么安放的双手……在这里，老舍将少女的娇羞与勇敢刻画得入木三分：“我的眼盯住了她的。她要低头，还没低下去，便又勇敢地抬起来，故意地，不怕地，羞而不肯羞地，迎着我的眼。直到不约而同地垂下头去，又不约而同地抬起来，又那么看。心似乎已碰着心。” 这是我俩走得最近的一次。 因为唯一，因为如梦，所以永生难忘。 物是人非的后来 后来，她家中落了。 在似水流年里，在家道兴败中，生老病死照旧进行着。她家也办过丧事，但并不十分悲伤。 很多年过去，我依然记得当时的细节，比如她穿一身孝衣，比如我和她在站在灯下，说过两句极没意思的话。 印象最深的一幕，是青年男女之间微妙又强烈的感觉：“彼此听得见脸上热力的激射，像雨后的禾谷那样带着声儿生长。” 不知不觉，我俩都已二十出头。在那个年代——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前，男女间的交往还不是平常事。所以，我和她没有恋人之间的正常往来。 不往来，不代表心里没有装着对方。 我年轻有为，毕业后做了小学校长。她写来一封祝贺信。事业与爱情的双重认可，让我感到这是平生最大光荣。 信笺末尾有一枝梅花，梅花边是她的注明：不要回信。我虽然没敢回信，却用另一种方式给予回复——我意气奋发，整顿学校，用积极向上的工作态度回应她。在梦中，她给予热烈的鼓掌。 初恋本就纯粹，外界环境的阻碍更使其变得强烈！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然而我想和她结合，不可能。“许多许多无意识而有力量的阻碍，像个专以力气自雄的恶虎，站在我们中间。” 对我而言，一直没有听到她订婚的消息，就算好消息。有段时间，她在我兼任的学校教书。能够时常见到她，我已感到满足。 那时候，她已失去少女的活泼与天真，取而代之的是女子的尊严和神秘。 随后，我出国去了南洋。 在国外几年，我俩完全失去联系，也没有信件往来。然而常常梦见她。在梦中，在我心里，她始终是十七岁那年的样子，那个带着乌溜溜的长辫子的背影。一别经年，再见时，难免物是人非。 回国后的第一桩事，便是打听她的种种。然而，我听到的是：她做了暗娼。 这消息并没有削弱我的热情，反而使我更想见到她、帮助她。 我愿在你心中永远是青春。 她已剪了发。 粉红长袍，露在外面的臂膀看起来已不如以前活软。脸上的粉很厚，眼角已长出皱纹，笑起来没了当年的活泼。 久别重逢，两人面对面，她虽然说笑着，却像在应付。关于家里的经济状况，她也不愿多说。 “她点着一支香烟，烟很灵通地从鼻孔出来，她把左膝放在右膝上，仰着头看烟的升降变化，极无聊而又显着刚强。我的眼湿了，她不会看不见我的泪，可是她没有任何表示。” 读着这样的文字，恍如一位风尘女子就在眼前。她失去了往日的柔软，心肠变得硬起来。曾经那样互相迷恋，如今却已冷若冰霜。也许为了自我护卫，才伪装成如此吧。 “初恋是青春的第一朵花，不能随便掷弃。”出于这种人生理念，我托人给她送了些钱。钱收下了，但没回话。朋友介绍的女孩，都被我拒绝，我想等她。 何必呢？因为心中的痴情。 “她打开了我的爱的园门，我得和她走到山穷水尽。怜比爱少着些味道，可是更多些人情。” 托人去告诉她，我愿意娶她。换来的只是她的几声狂笑。我搞不明白她是笑我这个傻瓜，还是笑自己。执念驱使之下，我决定亲自找上门去。 连续去了三次，都没见着。第四次去，她已经死了。据说是死于打胎。 按照现实主义的写法，故事到此可划上句号。老舍先生似乎于心不忍，让她的灵魂来与我告别，诉说生前遭遇： 他出国后，有人追求她。“肉体往往比爱少些忍耐力，”她接受了一个青年的爱，因为这个青年长得像他。但是她的心在南洋，导致两人分手。 为供养父亲，她嫁给了阔家公子。爱，深藏心中，肉体挣来的茶饭营养着爱。 公子哥感觉出来她不爱自己，渐渐生出讨厌、打骂，最终将她驱赶。 为养活自己和父亲，似乎也没更多的选择，只能走上堕落之路。一度醉生梦死，消失在欲欲海。不知不觉，年华老去。相爱的人回来了，可是晚了。一切都已回不去了。他可以继续做着初恋梦，而她已无梦可做。 为了住在他心里，生存在诗里，她狠狠心，在打胎时，自我了结已无光华的生命。 正如永别之际，她幽幽说道：“我愿住在你的心中，现在不行了；我愿在你心中永远是青春。” 结语 日本研究老舍的伊藤敬一教授，自称花了十年时间，才解读出《微神》的幽深含义。同一部作品，每个人有自己不同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读书，其实是在读取自己。就像这部小说，“我”的执着与痴情，“她”的决绝与无奈，何尝不是多多少少藏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