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共识和共情

依依

我上大学时有一个女同学，姓刘。87版《红楼梦》电视剧热播那会儿，她曾恶狠狠地骂过黛玉和妙玉。说实话，我挺佩服她的。同样出身农村的我就没有她的真诚和勇气。

她骂黛玉和妙玉都缘于刘姥姥。倒不是因为她和刘姥姥同姓，而是完全出于本能的劳动人民感情。

刘姥姥第一次逛大观园，受到贾府上下多数人的奚落和鄙夷。先不说王熙凤那种居高临下、视而不见的态度，就说黛玉和妙玉吧，她们俩的表现，令人极度不适。

刘姥姥随口夸赞大观园的话，被贾母信了真。贾母遂命惜春把大观园画成画，作为礼物送给刘姥姥。惜春即使一百个不情愿，也无可奈何。

人人都知道，黛玉说话尖酸刻薄。对刘姥姥，她当然也犯不着客气。她讥讽挖苦刘是“母蝗虫”。这还不算，她又给惜春未动笔的画起名叫《携蝗大嚼图》。听听，多损，多不厚道。

宝钗是大观园里公认的温良敦厚的主儿。可是面对黛玉贬损刘姥姥，她非但不制止，反而大加激赏。她夸黛玉脑子快，母蝗虫的比喻再恰切不过。

可怜的刘姥姥跟着贾母去栊翠庵蹭茶，又一次遭遇鄙视和嫌弃。贾母把自己喝剩的半杯茶递给她，她喝了，感觉茶味好是好，就是太淡了。

她哪里知道，妙玉的茶是泡给贾母喝的。贾母的口味有多刁，妙玉自然心知肚明。至于口味简单粗暴的刘姥姥，当然尝不出老君眉的妙处。

一杯老君眉，背后的琐琐碎碎哪里是一个乡间老婆婆能洞悉的？

刘姥姥和贾母喝的茶，是用旧年的雨水冲的，很金贵。可是还有更金贵的，那就是妙玉她们喝的体己茶。妙玉和自己的男女闺蜜——宝玉黛玉宝钗——们品的茶是雪水冲的。这雪是栊翠庵主人从梅花上收集的，用一个叫“鬼脸青的花瓮”装着，在地下埋了五年。妙玉不愧是品茶的行家里手，这茶汤里的轻浮之气也只有她能咂摸出来。

刘姥姥端过的那个茶杯很值得一提。那茶杯叫“成窑五彩小盖钟”，很值些银子呢。这么贵重的茶杯，因为被刘姥姥粘过，妙玉觉得脏了，便要扔了它。后来被宝玉劝住了，妙玉才同意送给那个乡下腌臜婆子。妙玉厌恶刘姥姥到何种地步，你听听她说的话就明白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是砸碎了也不能给她。”

我猜想，刘姥姥喝茶的时候，仪态举止不怎么优雅。不然就不会激发出妙玉的那一套经典茶论——“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

在栊翠庵，刘姥姥遭厌恶和嫌弃是全方位的。连她站过的地方，妙玉也皱眉头。宝玉当然秒懂她的心思。他向妙玉保证，自己会派几个小厮从河里打几桶水洗地，洗地！明白了吗？妙玉说，记住，那些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

瞧见没？这就是贵族与平民的区别。不仅仅是轻裘肥马和短褐草屦的区别，也不仅仅是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的区别，还是品茶和牛饮的区别。

这种区别还有个类似的说法：宁国府的焦大是不会看上荣国府的林妹妹的。

一个人的过往里藏着他所有的秘密：出身，阶层，地位，经济，职业，见识，审美，教养，修为等等。即使你不开口，它们也会替你表达一切。焦大看不上林妹妹，林妹妹何尝看得上焦大？

想起一篇小说。讲的是一个女面包师和她臆想中的男艺术家的故事，很有趣。

四十岁的玛莎拥有一家面包店、两千美元的银行存款和一颗富于同情的心。与许多已婚女子相比，玛莎堪称优秀。

一位衣衫褴褛却温文尔雅的中年男子，走进了玛莎的面包店。他总是买五分钱两个的陈面包，对店里的其他美食视而不见。从他手指上红、褐色的颜料及寒碜的样子，玛莎断定他是以陈面包充饥的穷困潦倒的画家。经过多次试探，玛莎最终确定了自己的推测。面包师感觉到，她的同情心牵着浪漫爱情悄悄降临了。在梦里，她甚至与心仪的画家共进晚餐！

一次，趁画家不注意，玛莎在他购买的陈面包里塞进新鲜的黄油，想博得他的欢心。没想到弄巧成拙，招来了画家的勃然大怒。

原来，玛莎所认为的画家，其实是一名建筑设计师。他参加了一场有奖竞赛，为画一幅市政大楼设计图已经足足准备了三个月。买来的陈面包是用来擦除铅笔痕迹的。玛莎的黄油令他刚描好的图纸变成了一张废纸。

一块小小的面包，一段匪夷所思的故事，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表面上看，这两个人好像在传递着一段脉脉的温情，实际上呢，他们自始至终都缺乏共识和共情。

对了，这个故事出自欧·亨利的小说《女巫的面包》。

还是回到《红楼梦》，还是来说刘姥姥。她第一次在贾府看到了一座西洋大钟，不知道是什么，这玩意儿超出了她的认知能力。根据以往的生活经验，她猜测，这个来来回回左右摆动的物件（钟摆）是秤砣吧！不然会是什么？

202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