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季和先生

心羽

<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color: rgb(176, 79, 187);">丁季和(1927-1999),名鹤,号野庵,学者、诗人、文字学家、书法家,四川成都人,曾就读于金陵大学,毕业于成都光华大学。青年时代,丁季和随陶亮生、易均室、徐鸿冥先生治经学,研习古文字、音韵之学,长于诗文,书法造诣精深;与方介堪、余中英、黄稚荃、刘君惠、徐无闻等相友善,多有诗文唱和。丁季和曾受《龙门阵》杂志邀请出任编辑,《汉语大字典》编委会特邀丁季和参加编撰工作。丁季和一生坎坷,生活极其清贫,然其才情过人、学识渊博,现今活跃于四川书画届乃至有全国影响的许多书画家曾向其学习请益,影响深远。丁季和曾为青城山、都江堰、望丛祠、琴台路、武侯祠、杜甫草堂、王建墓、三苏祠、罨画池、新都桂湖、崇州罨画池等省内二十多处重点文物单位及风景名胜撰写楹联、诗作。1990年,丁季和移居郫县团结镇,1999年4月辞世。</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我没有见过丁老师,后来在学习和研究书法的过程中,接触到不少丁老师的书法和诗文,也寻访过一些藏家。可以说,对丁老师艺术的学习、认识和再认识,伴随着我个人书法学习的一个漫长过程,也是一个漫长的心路历程。怎么讲呢?欣赏丁老师的字,是有较高的门槛的,不到一定阶段,很难读进去。而一旦看进去了,又容易上瘾。我看丁老师的书法艺术,就如同一带远山,远远地横亘在前方。你走了很远的路,以为接近了些,抬头一看,他依然远远地横亘在前方,成为我们后来者艺术学习、探索道路上的一个高标。于是到处收集资料,大量看他的字,体会他的用笔和谋篇,寻绎他的文心与机趣,很享受,也深受启发。此外,我还喜欢读丁老师留下的信札、便笺、手稿,这些随手挥就的东西往往比长篇大幅更见性情。在搜寻、品读这些零散资料时,某些只语片语之间,或许就有呼应关联,或者暗含某些线索。那些关于丁老师零碎、散落的吉光片羽,经过阅读的沉淀,会拼合成一些篇章或片段,老先生在我心里的形象愈加丰满而鲜活。久而久之,由此而对于丁老师的内心世界,产生某种理解之同情,生出一种亲近感。类似的感觉就如同我看待诗圣杜甫和他留下的这座草堂,二十多年阅读和研究杜诗,杜甫的艺术审美连同他的价值观、精神遗产,成了自己生命中的底色。一个千多年前的古人,仿佛成了自己梦里的邻居。当然,这样的感觉是单向的。在前贤是遗世独立,高山仰止。在我辈是学习传统,饮水思源。</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丁老师属于上一个时代的人物,他离世二十多年,我们看他已然是一个渐行渐远、越来越模糊的背影。今天重提丁季和先生,编辑出版他的书法文献,在当下有什么现实价值和意义呢?我想,在关于传统文化的研究与学习,以及书法艺术方面,有这么几点,是富于启迪和借鉴意义的。</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第一,完备的传统技法积累,以及在书写中的灵活运用。书法的用笔,讲究入古;艺术创作,又追求出新。要做到既能入古又能出新,既有法度又有自我。怎样才能做到?用李可染的话说,就是“要用最大的力气打进去,再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倘若入古不深,而妄言创新,那样搞出来的东西,不过是根基不牢的样子货,经不起行家的推敲。而一味规模古人,不思变通,不求进取,无有自我,则徒成书奴,同样也是不可取的。丁老师在青少年时期练就扎实的基本功,对传统技法的积累很完备,篆、隶、正、行、草都有深入涉猎,而不固守一家。他的书法以晋唐帖学为底子,以篆隶笔法入行草书,碑帖融合,又善于变通,有法有我,不着痕迹。细读手书,对其沉着飞动用笔、高古茂密的气息,不难感受。</span></p> <p><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font-size: 20px;">第二,同生活内容紧密关联的书写方式。丁老师生活的年代,个人电脑、手机、互联网尚未普及,书法还没有脱离日常书写的实用性,提笔写字就如同拿筷子夹菜那么手到擒拿。他的很多手迹,是基于生活实用的,如书信、便笺、诗文草稿、笔记等等。也有不少朋友之间往来酬唱,抑或是寄情山水的抒情感兴之作。总的来说是取之于生活,又反馈于生活。毛笔就是他生活中离不得的工具,不必装模作样,不必故弄玄虚,笔端流露出的情绪,是自然而真实的。我注意到,在我过眼的几百幅丁老师书法手迹里面,没有一幅是专门为展览创作的。这里涉及两方面的因素:汉字书写的手感和汉语写作的语感,所谓内容和形式,原本是融合无间的。丁老师晚年写过一篇题为《己卯正月十六日踏青三道堰》的游记,用钢笔写在一页小纸片上面,从中可以领略其文风,平白晓畅而饶有曲折深致。</span></p><p><br></p><p><i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此日晴和,午饭小休后,因念往岁成都有十六日游百病之俗,遂雇一人力三轮车,溯府河而上三道堰为踏青之游。往返各循一途,徐行漫赏,一览田野风物。其时春阳丽天,微风拂面;缓水流清,白云无竞;菜花黄秀,麦浪青翻;群蜂起伏,众鸟争鸣,境至佳也!沿路小店络绎,溪边竹下,高柳低花之间,各聚三数席麻将为乐,村民熙熙自得之态可掬。义女元涛同行,生长本地,与踏车人闲话乡里旧事,亦殊有趣。此游历程约三十华里,历时不足三小时,而惬心快目、至恬至适之致,觉平生游履皆形逊色矣。既归小饮,灯下为此记。</i></p><p><i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槃散人于太和乡</i></p><p>&nbsp;</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第三,书法须“练”,更要“养”。一个人文化底蕴、学问素养、诗词之天赋以及才情、阅历、心胸、眼界等等,对于成就书法的精神内涵有着至为深刻的影响,从而形成高度文人化的创作倾向。先生是笔墨妙手,更是文化大家。虽然隐居小镇,但却通晓古今,放眼世界。胸有丘壑而笔有气韵,笔随文意而风规自远。他取得这样的成就是综合修养养出来的,书法只不过是他内在精神的外化。刘熙载论杜诗,言其“高、大、深俱不可及”,《艺概》所讲的“高、大、深”,是指精神境界,而不是外在形式。这一点,在当下大有借鉴意义。丁老师曾应徐无闻兄弟之请,为他的恩师徐鸿冥先生艺文纪念集作序,题曰《鸿溟老人游艺留珍册识言》,堪称智德咸隆,情辞并美的佳构。其中“经师易得,人师难求”的识见,亦可视为作者自身人格艺品的写照。</span></p><p><br></p><p><i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鸿溟老人归道山之四年壬申,无闻长公、永康次公营厝守制既毕。惧老人手泽之佚磨,并出鹤俸检点老人居常游艺所及之书迹、印蜕,都为一集,付成影印,以贻子姓。而以余及门,属为一言,余无可辞讵。余荒陋,复不谙艺事,何敢赞一辞!至竟此中位业,千秋自有定论,抑亦不待区区。然此乃老人之绪余耳。老人主于治经,入汉出宋,浸馈乾嘉,每有问难,辄应如响。而皆排比众家,使自得之,不为案断。间尝请曰:“夫子甘老牗下矣!而以夫子之学,曷不见之著述乎?”老人乃诏余曰:“前修之美,莫可比踪。见贤思齐,兢兢未及。学问之深,放心难求。安得轻言著述,自陷矜伐哉!吾人持躬为学,未可须臾离者,其为易之谦欤?夫谦,人之津逮也。可以喻于道,可以进于德。尽天地人之道,所向皆吉。苟能诚敬以持之,益在其中矣,乐在其中矣。其为行己之首义欤?他非所知也!”仰止老人潜德幽光,不事芳华。一以贯之者,盖在此也。若老人者,非唯经师者也,是人师者也,岂艺文所可论列者也!今者重韪两公孝思,故敢以向日书诸绅者书于此云。</i></p><p><i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壬申夏五月门下生丁鹤敬识于一碗山房</i></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第四,友情。丁老师一辈子没成家,友情在他的生命中占有特别重要的位置。也可以说,友情,是丁老师留给后世最重要的精神遗产。他和陶亮生、徐鸿冥、方介堪、黄稚荃、刘君惠、徐无闻、李心田等等师友之间,数十年往来酬唱,用情真挚。经过岁月沉淀,这种交往升华成为动人的、具有某种审美特质的东西。用丁老师自己的话,叫“低徊其伦常气谊之美”,通俗来说,就是“闪烁着人性的光芒”。他在遗嘱中最后一句写道:“平生得力友情,谨向至可宝贵之友情道别!”特别是丁季和、徐无闻两位先生之间终生的友谊,生动诠释了什么是君子之交,什么叫意气相投,怎样为患难真情。两位先生之间的大量往来书札,往往不衫不履,不修边幅,信笔驰骋。而流淌于笔端的是最真的性情,最纯粹的笔调,没有丝毫的装腔作势与扭捏作态,这是我心目中第一流的手迹。丁老师生前为他珍藏的师友往来书信集写了一个序文:</span></p><p><br></p><p><i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小子平生无足述者,唯师友盛德隆情,刻骨铭心,未能或忘,顾此非笔墨所得曲尽。及兹暮齿,乃检点劫余倖存手迹,登为一册,晨夕展对,以温旧梦云耳。其间颇有溢誉,皆出奖借,洵非小子之敢承。后世有览者,必将低徊其伦常气谊之美,又岂区区小子一人之感念也哉!因命曰《低徊残迹集》焉耳。</i></p><p><i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戊寅岁不尽五日 槃散人时年七十有二敬识</i></p><p><i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佚去者甚众,仍往来于心目,兹不一一。</i></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第五,生活的挫折与磨难,对于人格精神的陶冶和塑造。丁老出身世家,年轻时受过很好的教育。他曾在金陵大学读书,后来在成都光华大学完成学业。生平命运坎坷,面对极其困顿清贫的生活现实,他没有怨天尤人、没有自暴自弃,而是乐观豁达,坦然释然。他性情孤高,洁身自好,不随流俗。无论诗文、书法,都一任自然,不斤斤计较于得失,挥洒之间,洋溢着意气风发的才情,豪荡感激的气度。就我个人而言,丁老师书法里面最打动我的地方,正是他的是大雅不雕的气质,磊落不迁的风骨,如对高人君子,受到精神的洗礼。丁老师晚年作过一篇《自述》,他的人生阅历和价值取向,都包含在里面了。</span></p><p><br></p><p><i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野庵鹤者,同荣期之二乐,而天意未婚,终生未娶,隻影自乐。曾致力于道,致力于文,致力于诗,致力于书法,皆未得观成。其旁收杂拾,虽为非寡,亦未得济。久经患难,颇稔世情,则颇旷达。平生不遇,而以不遇为大幸。接物待人,宽厚直致。所绝交数辈,皆不得已也。所见未弘,顾不谬以奖人,谬以自卑。就其所是是之,所非非之。他人为鉴,从之改之。嗜酒不多,嗜茶颇浓,别无所好。行年已深,体质素弱,不谦不亢,漫记其实云耳。即代自传后为遗言,不亦可乎?</i></p><p><i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癸酉丁鹤时年六十又七笔</i></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笔者力求客观呈现丁季和先生书法艺术多侧面的丰富内涵,而不是作一番评价,或给出一个什么定位,最好把观赏和解读的空间留给欣赏者以及将来的深入研究者。当然,通过我们的收集整理,后来的观者得以集中地看到这么多丁老师的代表性书法作品,并为今后的学习研究留存下珍贵文献资料,我想,这是对丁老师最长久的纪念。</span></p><p><br></p><p><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作者:王飞,四川省艺术研究院研究馆员、国家一级美术师。</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