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走过两条坑坑洼洼的田埂,穿过一条破烂不堪的灌溉水渠,才到了小河边。我记忆中的田埂和灌溉渠,并非这样子。在那个务农为主的年代,村里青壮劳动力充足,大家会维护好自己家水田旁的田埂和灌渠,割掉杂草,清除淤泥,夯实泥土的基础。农闲的时候,生产队队长还会组织村民修缮公共的农田水利设施,大家背着各种劳动工具,一边齐心协力干着活,一边喊着劳动号子,聊着家长里短,田间地头一片忙碌而热闹的景象。</p><p class="ql-block">来到小河边,北风更甚,不远处水中的芦苇丛颤巍巍地摇曳着,不时传来一阵阵的呼啸声,吹得耳朵有些生疼,我赶紧裹上了羽绒衣的帽子。小河曲折蜿蜒在稻陇的中央,最宽处也就有十余米,每隔一段就会有一个蓄水的堤坝。而我身处的这一段河水,有一座长约五六十米、垂直于水流方向的堤坝,名唤“杨宗坝”。坝子上面有个两座连着的石板桥,桥下是两道水闸,一道是日常放水的溢水闸,一道是泄洪闸,水闸下游是一个水位较深之处,我们管它叫“潭子眼”。水坝里长满了野草,最多的是牛筋草,从堤上一直蔓延到水面,水下。这种野草是稻田的“第一杀手”,生命力极其顽强,若是任由它生长,稻谷将颗粒无收。还有一片一片、密匝匝的凤眼莲(俗称水葫芦),让原本不宽的水域显得更加拥挤,这应该是一种外来物种,我小时候没见过。虽然已是万物凋零的冬季,但这里的凤眼莲的茎叶却依然非常肥硕,看来河水水体富营养化比较严重。</p><p class="ql-block">站在这熟悉的石板桥上,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一片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的景象来。</p><p class="ql-block">初冬,少雨,枯水,农闲,正是修缮河道、竭泽捕鱼的好时节。几户为头的,须向队上缴纳一点份子钱,算是承包款,然后就可以放水抓鱼了。一段河水一天是排不干的,需提前一天就开始着手。先是在泄洪闸口布好渔网兜,然后开闸放水,几家主户轮流在岸边巡逻,也会有其他村民前来观看。水位越来越浅,不时可以看见鱼儿跃出水面,泛起浪花。</p><p class="ql-block">“哇!快看那边!刚跳起来的那条,应该是鲫鱼!至少有五六两啊!”</p><p class="ql-block">“今年的鲫鱼都有咯样大,那看来坝里会有好多大家伙啊!”</p><p class="ql-block">“运气好啊!崔五老倌!咯要发财哒!”</p><p class="ql-block">在那个物资并不丰裕的年代,鱼既是一味难得的肉食,也是一番极好的寓意,年年有余(“鱼”)。观看的村民与主家这样说道恭维,惹得主家心里暗自一阵欣喜!一边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没有蒂的烟来,递与四邻,一边不动声色地应着:“哪里!哪里!”</p><p class="ql-block">到第二日上午,上、中游的水已经有膝盖深了,主家便先下河,从上游往下游抓。等着主事的人快到了下游的堤坝处,那些站在岸边早已按捺不住的村民便冲下河堤,大人、小孩、男人、女人,竹罩笼、大的半月网兜、小的三角网兜、搓箕一齐上,还有人只穿一条短裤泅泳徒手抓鱼。初冬的河水已经有些冰冷沁肤,但丝毫也阻挡不了抓鱼人的热情。</p><p class="ql-block">到了下午,上中游的河床大部分已经裸露,连河泥被兴奋的抓鱼人撸了一遍又一遍,仅剩堤坝中心最水位深处、几十平的水域没有捕捉,主家搬来柴油抽水机开始抽排水,这就到了最激动人心的时刻。</p><p class="ql-block">在泄水的过程中,这段河流多数的鱼逐渐集中到了这里,周围村落的人也纷纷闻讯赶来,把这片小小的水域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浑浊的水面只看见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水涡忽隐忽现,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那是惊惶的鱼儿在那里用嘴吐水呼吸。最靠近水域的一圈人是主事家的人;再一圈带着各色捕鱼工具,站在带有坡度的河床淤泥里跃跃欲试,这是左邻右舍;第三圈是一时半会挤不进去的妇女和少年,总想觅个缝钻到最前面去;堤坝上还站着一圈人,大多是老人和更小的孩子。大家有说有笑,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光彩。</p><p class="ql-block">突然听见一声吼:“噶场咯!”(乡下俚语,有“开始干”的意思),最里圈的主家人便下到水里捕鱼。等主人们捕捞了一阵,其他的捕鱼人再也控制不住,纷纷冲到水里,各显神通。一时间,击水声,叫喊声,呼唤声,笑声,起哄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p><p class="ql-block">想到此处,我不禁笑了起来。河坝捕鱼,是我对儿时最令人兴奋的记忆,也是村民们相互交往的一桩盛事。这种朴素而充满乐趣的集体劳动,让乡邻之间的淳朴、热情、好客、互帮互助的关系得到了升华。在当年,类似的群体活动还有很多,比如乡村道路修建,农田水利建设,夏季“双抢”农忙互助,开荒植树、种菜,婚嫁丧寿,中元节同姓家族的祭祀,杀年猪等等。到现在这些活动越来越少,不少已经绝迹,取而代之的是麻将和牌桌,即便是春节在外的村民回乡,聚在一起的活动也多是打牌甚至是赌博,无怪乎大家都感叹:现在的农村越来越没有年味了。不仅如此,据我听闻,还滋生了很多道德与犯罪问题。</p><p class="ql-block">一声呼唤把我从回忆和遐想中拽回了现实,是父亲,他在菜园子里问还需要哪些青菜。我转身回到老宅中,坪里已经摆了一堆新鲜的菜蔬,已经足够回城吃上四五天了。还有一个月就要过年了,我又问父亲家养的土鸡可够过年。</p><p class="ql-block">父亲说:“两三只没问题,多的就没有了”。</p><p class="ql-block">我不解地问:“年初不是喂养了二三十只吗?”</p><p class="ql-block">父亲说:“之前在山林里放养,结果被黄鼠狼、狐狸偷吃了十几只。”</p><p class="ql-block">我惊异地又问:“现在后山里又有狐狸和黄鼠狼了?”</p><p class="ql-block">“是的呢,现在村里人少,又很少有人上山砍柴烧柴,山里树木一多,一些野物又回来了,所以你看鸡都只能在家中圈养了。”父亲无奈地说。</p><p class="ql-block">哦,原来如此!我想起今年4月份在美国上映的一部纪录片《地球改变之年》,Tom Beard执导,展示世界各地历经史无前例的新冠一年之后大自然的变化,沉寂的城市传来久违的鸟鸣,鲸鱼有了新沟通方式,水豚出没于南美洲郊区……只有当人类的足迹退却后,大自然才能回来。农村如此,城市亦如此。</p><p class="ql-block">吃完午饭,小憩了一会,我便和父亲告别回城。在从村道转到县道的岔路口,那里正是老家那条小河汇入到靳江河的入口处,河两岸有一大片较为平坦的农田,我看见几台挖机正在平整田地。回想种种,一串串词语在我脑海里萦绕:农村人口的数量和结构巨变,农村土地流转,机械化、集约化农业与有机种植,推进城镇化,村民集中管治,农村污染治理和农村生态环境恢复……。我无法准确地说出这些词语表达的深刻含义和之间逻辑,却能依稀感觉到老家乡村正在酝酿巨变。不管世事如何变迁,都希望它能更美好!又想起了很喜欢的习总书记的一句话——“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