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保养

张爱维

<p class="ql-block">“你的妈妈保养得好好哦,好年轻漂亮!”</p><p class="ql-block">13年妈妈的学生给她办80岁生日时,大家都对我们这样说。</p><p class="ql-block">实话说,我们家都没什么办生日的习惯,而爸妈70、80岁的生日却是办得相当隆重,都是他们的学生一手操办的,我们三姐妹基本插不上手,就负责陪伴他们。</p> <p class="ql-block">“你妈妈好美,气质优雅又知性,完全看不出有80多岁了,怎么保养的呀?”朋友看了我有时在qq、微信空间贴的妈妈近照,也会这么问。</p><p class="ql-block">其实妈妈从来就没有什么保养,她最大的保养莫过于善良干净、乐观包容的心态,境由心造相由心生在妈妈身上得到最完美的诠释。</p><p class="ql-block">1933年,妈妈出生于北碚的一个贫困家庭。外公姓邓,外婆姓陈,按传统妈妈也会姓邓的,但外婆之前生了几个孩子都夭折了,苦命的外公外婆看着隔壁王家屋里的娃娃长得皮实抗折,枝叶茂盛,好生羡慕啊。</p><p class="ql-block">为了养活妈妈,外婆听从了邻居们的建议,让妈妈随隔壁家姓王。尽管如此,妈妈小时候还是得过一场大病,估计没遇到合格中医吧,吃了好多中药没见一点效果,眼看着奄奄一息,后来经人介绍看了西医,吃了一次奎宁就把妈妈从鬼门关拉了回来。</p><p class="ql-block">妈妈从小心地善良,天资聪颖,好学,还有一些绘画天赋。但小学毕业后,家里无力再供她读书,眼看就要辍学了。一天,老师叫妈妈去一个办公室,妈妈见到一位三四十岁左右的一个伯伯(后来知道他是当时北碚区区长和局长卢子英),他态度和蔼地问了妈妈一些问题,最后问道:</p><p class="ql-block">“你愿意继续读书吗?”</p><p class="ql-block">“当然想读书啊!”妈妈不假思索脱口而出。</p><p class="ql-block">妈妈进入了兼善中学,而且享受到兼善中学对优秀贫困生的免费待遇。</p><p class="ql-block">说起在兼善中学的学习,当时在兼善教书的爸爸后来还经常笑着对我们说,你们妈妈学习非常要强,考试第二名都会哭鼻子自责呢。之后妈妈又在重庆渝女师读书,然后被保送到国立贵阳师范学院。在当时求贤若渴的形势下,提前毕业到爸爸时任校长的重庆广益中学任教。文革后,先后在重庆第4中担任教务主任、90中担任书记直至退休。</p> <p class="ql-block">有一次妈妈的大学退休同学来我家聚会,一个阿姨看着我说:“你妈妈当初在学校可是个成绩优秀的大红人哟。” 转头又问妈妈:“你几个女儿有你当时那么活跃优秀吗?” 妈妈笑笑,其实都知道,唯成分论的年代我们怎么可能红,不过考试第一名的基因都被姐姐遗传了呢。妈妈是在大学要毕业的那年怀上姐姐的,怕影响学习,妈妈跳呀跳呀想要流产,可我姐姐就是抓得稳稳当当的。怀着孩子读书的妈妈,正好给了姐姐良好的胎教呢。听妈妈说生姐姐时,学院好照顾,还派了院长的车接送。妈妈描述的生产过程,我的印象就是医院好人性温馨,体贴入微,那可是1954年,联想到我们80年代生孩儿,还真没谁享受到那样的待遇。</p><p class="ql-block">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吃糖,有时还缠着妈妈说要把分给我的肉票(一个月半斤)去换成糖票(一个月二两),妈妈就给我讲她第一次心满意足吃糖的情景。</p><p class="ql-block">还是学生的妈妈,在重庆广播电台读一篇自己写的《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有感》一文后,广播电台付了两元钱的“劳动所得”给妈妈。第一次的“工资”让妈妈激动了半天,她用几分钱买了二两糖果。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让它慢慢融化,那种甜蜜真是沁入心扉!接着妈妈把余下的糖果一粒粒先后送入口中。好快乐啊!终于用自己的钱,实现了专心享受一顿糖果的愿望。听着妈妈的甜蜜回忆,想象着一堆漂亮糖纸裹着的糖球,妈妈给我讲的望梅止渴的故事让我听得直咽口水。好羡慕妈妈当学生就能挣到两元钱,不过在我们那个60年代,妈妈就是给我两毛钱,没得糖票我也买不到糖果呀。</p> <p class="ql-block">记得70年代初,妈妈的一个学生结婚后,带着漂亮妻子来看妈妈。我看着他像变戏法一样,从各个衣兜里掏出一堆糖果。我听他说,妈妈是他的班主任,对所有学生都一视同仁,鼓励大家努力学习追求进步。出身“不好”的他,当年全靠妈妈写的优秀评语而考上了清华大学;另一个来看妈妈的所谓“白专”学生也给我们讲,当初就因妈妈给他政治课打的高分,他才得以顺利毕业;还有一个女生,她在中药研究所当所长的父亲在文革中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被整得很惨。她对我说:别人对她们家人是避之不及,你妈妈看到我们从不避嫌,一如既往关心我们问候我们;还有一个学生回忆,在他饥寒交迫饿得不行的时候,妈妈给他的熟鸡蛋他一辈子忘不了,还有……。</p><p class="ql-block">妈妈正直、明辨是非、不受大环境下极左路线的影响、善良有爱,有一颗天真单纯善良又坚强的美丽心灵,她怎不显年轻呢?这样的老师怎不受学生爱戴啊。</p><p class="ql-block">妈妈的专业是绘画,在中学教美术的同时也兼教政治。文革一段时期学校停课闹革命,老师学生都无事在家,而妈妈却忙得不可开交,因为到处都在画毛泽东的各种巨幅像,妈妈就成了香馍馍,被好多单位邀请去画宣传画。</p><p class="ql-block">妈妈在一堵墙边的架子上爬上爬下,我们有时在下面跑来跑去,时不时给妈妈递点颜料什么的。一开始来来往往的工人干部们都持怀疑的眼光,不相信一个看着柔弱的女子能完成那样的巨幅画像。画稿雏形出来,驻足观看的人越来越多。最后,人们站在巨幅像前,竖起了大拇指,好为妈妈感到高兴和骄傲。</p> <p class="ql-block">妈妈从小是听话懂事的,但却没少挨过外婆的打。有一次因为什么事,外婆拿着一根棍子,没头没脑地对妈妈一阵乱打,血从头上流下来,妈妈哭着逃跑,隔壁邻居出来拉住了外婆。</p><p class="ql-block">“外婆冤枉你打你,你怎么想的呢?”我曾经问妈妈。</p><p class="ql-block">“唉,其实我妈妈也是生活压力太大了,我爸爸瘫痪在床,妈妈一个人要承担养活一家四口人的担子,我理解,她太难了,所以心情不好。但我发誓将来不管遇到什么,决对不打自己的娃娃。”妈妈是说到做到。</p><p class="ql-block">不管心情好与否,妈妈从来不拿我们三姐妹出气,从来没打骂过我们。姐姐妹妹还好听话,我可不是省油的灯啊,什么爬树翻墙,靠墙倒立,打仗,儿童斗鸡,男孩子玩什么都少不了我,顽皮受伤是常态:左手臂脱臼一次,骨头摔断一次,右腿膝盖摔破缝针,右手三个手指甲被压破……没少给妈妈惹麻烦,妈妈给别人说到我时总不忘加一句:墙上都有她的脚印!我和妹妹经常斗嘴争吵,有时吵得惊天地泣鬼神,互不相让,妈妈拿我们没法,唯一能做的就是双手合一说:“我求求你们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啊!”</p><p class="ql-block">记得读初一时,不怎么喜欢新衣服的我突然钟情白衬衫,妈妈用手工给我做了一件。我高兴地穿着上学,结果在和同学的嬉闹中衣袖被划了个大口子。当我泪眼花花地告诉妈妈时,妈妈不但没埋怨我一句,还安慰我,说下次她再给我做,因为妈妈知道我已经懊悔极了。</p><p class="ql-block">妈妈没少经历各种政治运动,特别是58年爸爸被整成所谓的右派时,妈妈被逼着离婚时,被批斗时,妈妈的压力可想而知。可我们几姊妹从小就没感觉到妈妈对社会、对生活的压抑和不满,在我们面前从不提社会的险恶和人性罪恶的一面。所以从小我就没因爸爸被打成“右派”后又是什么揭帽子右派而感到自卑,从来就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偶尔看到妈妈有点愁眉苦脸,我就在妈妈面前晃悠晃悠,扮点儿鬼脸怪相。</p><p class="ql-block">“你个猴女!” 妈妈一说这句话,脸上就云开雾散,这是我的拿手好戏,屡试不爽,性格好的妈妈容易哄得很。</p><p class="ql-block">小时候本来我们就很难得照一次相,而调皮的我只要是照相,绝不换漂亮衣服,还必做怪相,妈妈和照相师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p> <p class="ql-block">有一回妈妈正在学校开会,家里来了一个以前的同事,急着找妈妈。我到了妈妈开会的办公室,任凭我在门口怎么喊做动作,她就是不理会。我突然灵机一动,躲在一边,压低了嗓子,学着中年男子的声音喊道:</p><p class="ql-block">“王邦玉同志,有人找你,耽误一下。” 妈妈闻声立马就出来了,一看还是我,</p><p class="ql-block">“鬼猴儿!” 妈妈想生气都不行。</p><p class="ql-block">初三因我入团的事,被要求写对父亲问题的认识,妈妈才给我说了爸爸为什么被划为一般右派的原因。当我知道58年当校长的爸爸的罪状是突出了“学校以教学为中心”的理念和重用了有“历史和其它问题”的知识分子时,读初三的我,完全不认为爸爸有错!我气愤填膺,怒火中烧,根本就写不出所谓的认识。妈妈被我的愤怒吓坏了,有点后悔可又无赖给我讲了这些事。为了让我进步入团,妈妈干脆帮我写了“认识”,由我依样画葫芦照抄。</p><p class="ql-block">值得安慰的是当时爸爸妈妈的许多学生回来看望他们时,我听到了他们真实的心里话。</p><p class="ql-block">文革十年,我们家幸运地没受到大的冲击,除了全家被迫到成都逃难一次,爸妈居然没像好些老师那样被学生揪斗游街关押,这也许是爸妈的学生都是高中生,多数比较懂事明理吧。只有个别学生写的几张针对妈妈的大字报让妈妈紧张了一阵。大字报批评妈妈妖精,还惯宠孩子,附一张漫画,妖精妈妈对小女儿说:“乖儿莫哭,妈妈给你买手表哦。” 妈妈害怕被抄家,回到家就赶忙把爸爸的好些英文书籍藏在地板隔离层。</p><p class="ql-block">77年迟到的春天终于来了,第二年我们家四喜临门:爸爸20年的冤屈得以昭雪,恢复了校级干部,我们姐妹三同时分别考入了西师和武汉大学。妈妈先后调到重庆第4中当教导主任、90中学当书记。一心扑在工作中的妈妈,想把丢失的时间补回来,忙得不可开交。</p><p class="ql-block">在90中,妈妈干得风生水起,特别是当时的校办工厂,妈妈大胆启用人才,使工厂起死回生,有声有色,学校老师都得到了实惠。82年90中在妈妈的领导下率先改建成龙门浩职业中学,该校在重庆中等职业教育中也颇有名气。</p><p class="ql-block">在学校说一不二的妈妈,回到家里就是一个贤妻良母,做饭洗衣里里外外家务事一样不得少。星期天我们回家包括后来我们带回的三个女婿一大家子,妈妈大展厨艺,乐呵呵地摆满一桌子,我们的一阵风卷残云。表扬不得妈妈呀,下次餐桌上更丰富。</p><p class="ql-block">8、90年代街上卖的服装远没现在丰富多彩,大家也都不怎么富裕,妈妈退休后,几乎承包了我们三姐妹的服装。我们穿着妈妈做的漂亮时装,经常引来同事羡慕和赞扬的眼光。我女儿和侄子要去参加什么比赛更是少不了她们外婆的打扮,他们穿上外婆做的服装被小公主,小王子地叫是常有的事呢。</p> <p class="ql-block">不少朋友慕名而来,讨要妈妈的画或请妈妈做衣服,妈妈退休后好像比上班还忙,妈妈是一边忙一边哼着歌,乐在其中。后来又被学校的老师鼓动,组织一帮退休老师穿着妈妈做的衣服,参加了南岸区的服装表演。以妈妈穿什么都漂亮的身材,穿上时装,还真有点明星的派头了。</p> <p class="ql-block">后来街上卖的衣服挑选的空间越来越大,我们就渐渐买衣服图了现成。妈妈还是闲不着,继续自己画画的本行。现在我们三姊妹家挂满了妈妈画的油画,成了家里的一道风景线。可妈妈自己家里却只有一点点自己画的画,因为不光为我们,时不时还要满足亲朋好朋友的“纠缠”,为她们画画做衣服。总之只要我们喜欢,妈妈就把自己的东西拿来先满足大家,好像妈妈给我们的越多,她就越高兴,呵呵,妈妈就越显得年轻。</p> <p class="ql-block">岁月如歌,往事如烟,岁月啊你怎么那么的残酷无情,你把妈妈的风华正茂带走,怎么还要无情地带走妈妈的记忆!</p><p class="ql-block">大概在84岁后,妈妈的记忆开始慢慢衰退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妈妈从开始遗忘东西,找不到回家的路,到答非所问的糊涂。我们和妈妈一起做游戏,写日记,记账,看病吃药,试图减慢病程,但阻止不了目前这个世界难题的病——阿尔兹海默。那么多的学生、同事、领导来看妈妈,想唤起妈妈的记忆,而妈妈还是用微笑把美好的回忆留给我们,笑着不带走一片彩云。我们经历了痛苦,难以接受,到现在也释怀理解了。</p> <p class="ql-block">妈妈虽听不懂我们说的话,但她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而且多数时间她都是高高兴兴的,给她照相,她笑靥如花,有时还调皮地笑着想逗我们高兴呢。也有焦虑的时候,都是和当年的工作有关。妈妈会皱着眉头说:“完不成任务怎么办啊!”缠着照顾她的张家兰或我们非要去区里市里汇报工作,我们只好在门上贴一张“告示”:</p><p class="ql-block">“80岁以上老人未经家人陪同不得私自外出。” </p><p class="ql-block">落款“公安局”的这张“告示”还真把听话的妈妈忽悠了一阵子,但嘴里还常常蹦出:“准备材料…、我的学生…、到区里找人…,学校…,努力发展…,共同努力……” 等词汇。妈妈还会拍着我们的手说:</p><p class="ql-block">“你是我最喜欢最爱的乖乖…,宝贝…。” </p><p class="ql-block">无论吃什么,妈妈还是总想到别人,总是要我们分享她觉得好吃的东西,包括吃药也要递给我们吃她才高兴,说她的衣服好看,她就想要送给你。</p><p class="ql-block">即使这几年有病在身,但善良有爱无私已经植根到妈妈骨髓里,浸润到阿兹海症状中,难怪外表怎么看也不像病人,有善良的张家兰的帮助和悉心照顾,妈妈一直还是那么漂亮优雅。</p> <p class="ql-block">很多人都相信“相由心生”,也有人说,30岁前的容貌是爹妈给的,30年以后是自己修的。我想,一个人内心的善良,这才是永葆美丽的秘方,它会因时间的推移而越发醇香浓郁。</p><p class="ql-block">这就是妈妈的保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