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玫》 — （第八章）

李新长

[ 1 ] 转眼又到周末。 小光星期天下午要当班，就没再给苏玫提回去的事。苏玫主动回了连里。 杜建国上次临走时说了下礼拜再来，苏玫明知他要来，却没等他，吃过早饭就和齐娟一起离开了农场。 苏玫回到连里，分队里的人为了给菜地施肥，外出淘粪还没回来，宿舍里只有黄亚萍一个人。 亚萍喂完猪，梳洗停当正准备出门，见苏玫进屋，一脸暖人惊喜地大声嚷着“你还知道回来呀”，张开双臂一把搂住了她。 “哎呀，我的辨子。”苏玫一时不适应亚萍新学来的洋礼节，推着她的胳膊抢出小辨儿。 “我得出去了，她们快回来了。你在这儿等会儿吧，啊。”亚萍心早飞了，装出一脸不落忍，弥补性地伸出嘴去往苏玫脑门上贴了一下。 “哪学的这套？”苏玫白她一眼。 “你还小呢，”亚萍丢下一串笑声，闪出门去。 我怎么就小了，不就差两岁吗？ 看看时间还早，苏玫跑出去找谢英。 在楼道，苏玫碰上大赵，两个人说笑两句，苏玫问大赵看到谢英没有。 大赵咔嚓止住笑，哼哼唧唧说，谢英调到炊事班去了。 苏玫问她，谢英怎么就调到炊事班。 大赵嗨了一声，说，别提了，吭吭哧哧挤不出下文。 苏玫下午还要赶回农场，见大赵没下文，索性丢下她，自己到食堂找谢英去了。 谢英正蹬着块砖头，拿着大笊篱，哗哗啦啦在水池子旁洗菜。 苏玫进门喊了谢英一声，小谢杵着笊篱转过身来。 苏玫学东西就是快，跑上前去迎面搂住了小谢，动作比亚萍还规范。她发现自己真挺想谢英的，在农场时不知怎么就没顾得上想她。 “上礼拜你怎么没回来？上礼拜天，连里吃包子，我还特意给你留了几个呢，结果你没回来。”看样子谢英为这事整整遗憾了一星期。 “今天吃什么？农场的饭实在没油水，还是咱连的伙食好，嗯？什么味呀？”苏玫闻到股很强的馊味，四下瞧瞧，一眼看到案台下面的脸盆，盆里的水泛着黄绿，不知泡的什么东西，看着像是抹布。 “那泡的是什么呀？这么难闻。”她问。 “嗨，两件衬衣。”小谢说。 “谁的衣服，都泡馊了干吗不洗呀？” “别提了，大赵和小郭的。这俩人也不知道从哪儿听说的，说压豆腐的废水能漂白衣服，还说必须泡足两天两夜才能见效。这么热的天，又是豆腐水，能不馊吗？” “今天早上我要给她们拿出来，她俩说时间没到，拿出来就前功尽弃了。让她们拿走，别在这儿熏人。她们说回去没地儿放。又说食堂味杂，放在这儿不显眼。” 谢英一脸无奈，向脸盆踢了一脚。 苏玫将信将疑，说豆腐水要是真能漂白，等自己从农场回来也把衬衣拿来漂漂。本色的粗布衬衣越洗越泛黄，是不太好看。穿在身上，显得人都没精神。 谢英说，没问题，到时候会给你留好豆腐水的，好多人都等着试验结果呢，一旦成功，豆腐水怕是供不应求。 苏玫问什么时候调到炊事班的，说刚才碰到大赵，吭哧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才走两星期，怎么连个大赵也装深沉了。 谢英听她说问起这事，和大赵一样，嗨了一声，说，别提了。说那也就是她去农场后一两天的事。 [ 2 ] 谢英是一号台的话务员，专门负责转接军区首长电话。 那天，谢英和贾青青下午当班。中午没什么电话，两人闲着没事。不知怎么让鬼催得，忽然想起要和大赵开个玩笑。 当天，大赵正好一个人在供电站值班。小谢和贾青青往供电站拨了个电话，告诉大赵，她父亲的老战友，省军区的吴司令员当天要到大军区来。 长话连的人差不多都知道，大赵的父亲当初就是通过吴司令员，把她送进部队的。大赵吃水不忘掘井人，常把这事挂在嘴边。 听说吴叔要来，大赵能不把着消息当要闻吗？她粗中有细的追问，吴叔到达车次和时间。 小谢二人见她信以为真，索性把谎话编到底，告诉她当天下午四点一刻的火车，又逗大赵说：“还不抓紧请假到车站接你吴叔去？” 大赵真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也不想想，堂堂省军区司令员出门，身边能没有随从？接站送站这种事，用得你大赵侄女瞎操心？再说，你大赵当兵几年，人家吴司令员哪回来大军区，用你亲自去接过？ 大赵听小谢二人让她请假去接站，急切地问了句：“就我一个人值班，没法请假呀。” 小谢二人没诓得大赵去接站，当时还遗憾半天。 后来，电话一忙，就把这事忘到脑后。 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大赵挂断了小谢二人的电话，一个人就闷头琢磨开了，越琢磨越觉得，恩人吴叔大老远来军区，没个人去接站，于情于理都不忍。 最后，愚者千虑也有一得，真让她给琢磨出了法子。 大赵知道，自己当后是父亲托了这位吴叔，吴叔呢，又通过军区通信兵部李部长，才算把她送进了总站。 想起这条线索，大赵难抑激动心情，郑重抓起话机，挂通了李部长电话，报告李部长，吴司令员今天要来军区，并报告了时间和车次，提请李部长考虑，是不是马上安排车子去车站。 李部长接到大赵电话好生奇怪，吴司令员来军区是常事，哪回也没让自己去接过呀。再说，一个省军区司令员来大军区公干，一般没有让老战友以私交去接站的道理呀。 而且，吴司令员就算非想动用老战友的关系，帮上接站这种小忙，也会亲自打电话，或是让秘书打电话来说一声，哪会用这种方式通知的？ 于是，李部长慎重地问大赵，消息是否准确。 大赵说，是一号台的人通知她的，千真万确。 李部长作为军区通信口的最高首长，当然知道一号台的职能。听大赵说是一号台的通知的，由不得不信。 无论怎样，既然吴司令员今天肯定要来，大赵又给自己打电话，李部长最终还是百忙之中，提前到了火车站。 结果，堂堂李部长，活活扑了个空。 当李部长给大赵打电话，大赵急忙给小谢二人核实此事时，小谢二人笑得差点掀翻了机台。 但，很快她们就明白了，什么叫做乐极生悲。 并且，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李部长很快搞清原委，得知竟然是两个根本与自己说不上话的小兵，确切说，是两个小丫头片子，居然把玩笑开到了他大部长的头上。 李部长一个电话打电总站郑团长那里，叫着大号，把郑团长训得大气没敢出一声。 “我枪林弹雨里过来，什么事没经历过？还真没听说过，一个当兵的，竟敢利用工作之便，拿自己的上级领导开玩笑的！ “你平时是怎么管理手下那些兵的？目无领导，无法无天，连我这个通信部的部长都敢耍！” “娘的，简直是反了她们了！我还告诉你，这也就是现在，要是放在战争年代，我非枪毙了她们不可！到时候，你的脑袋能不能保住，也不好说！” 郑团长再三表示：“此事在总站历史上前所末见，闻所未闻，性质极端恶劣，请首长放心，我们一定严肃查处，保证今后绝不会再有此类事件发生。” 李部长啪嗒一声挂断电话。郑团长脑门上的青筋都爆满了。 接下来的事，就不必一一细说了。 总之，郑团长的火力更为猛烈地狂轰了通信营冯营长，自然也提到了枪毙的事，冯营长险些吃了长话连耿连长，耿连长把一号台分队长训得泪流成串。 到了肇事者小谢和贾青青这里，先是责令她们俩停职检查一周，在全军人大会上作出深刻检讨。 并要求各分队班组，分头组织讨论，如何从这例反面典型中吸取沉痛教训，跟着，将首犯谢英调到炊事班。 此外，总站其他连队也都按照团政治处的要求，以长话连这件典事例为反面教材，进行了为期一周的，整顿机房纪律，严抓连队管理，狠批骄娇二气的专题大讨论。 眼下，小谢二人的处分决定已经逐级报上去，正在听候审批结果。 [ 3 ] 开饭时，战友们刚一进食堂，苏玫耳边立时响起一片招呼声，搞得她直有些应接不暇。 小光是最后过来跟苏玫打招呼的。 “九点到的？”他端着碗，样子随随便便，声音和热情远不如其他战友，但眼睛里的潜台词比别人亲得多。仅一句几点到的，就把苏玫脸都问热了。 “苏玫。”谢英喊苏玫，“来帮我抬一下。” “你以为我是到农场疗养去了？回来这么一会儿，还盯着我不放。” 苏玫没给谢英好脸。气得小谢直瞪苏玫，刚才炒菜时，特意给你留出勺肉来，瞧你冲我乐得那叫美。 “抬什么？我来。”小光笑着走过去。 “小苏，苏玫，你来一下。”孙队长招呼到饭桌旁。 “怎么样，手彻底好了吧？好像晒黑了啊。黑点好，黑点显得健康。我听别人反映，你在农场表现不错，苦活累活都跟男兵一样干，从没叫过苦，喊过累，这就好嘛，在农场好好干，这是能得的锻炼机会。你看你现在，就是比走之前显得健康嘛。” 小光不远不近地不时瞧苏玫，似乎有话要说。苏玫不便过去，只能装没看见。 吃完饭，小光要去接班，离开食堂前，给苏玫使个眼色。 苏玫心领神会，随后找借口跟了出去。 在食堂门外，小光将一封信塞给苏玫，又嘱咐苏玫早点回去，农场挺偏僻的，之后，就接班去了。 这是苏玫收到的第一封情书。 “玫，亲爱的： 躺下半天了，怎么都睡不着，真想你。 上次你问我，喜欢你吗。问得太突然，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后来，几次想告诉你，都没能说成，上礼拜说好等你，见面告诉你，结果，又没见到面。 我现在是真体会到，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 上次在电话里，问你想我吗，问半天你都没回答。我当时死的心都有了。亲爱的，我说的全是实话。下次再问，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玫，你走这些日子，我明白了一件事 — 都说世界世界的，听上去大得没边，实际上对每个人而言，世界就是一个人。有了这个人，就觉得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她不在，即使置身人海，也会感觉到寂寞。 玫，你就是我的世界。 想你，每时每刻。 字有些草，打着电筒在蚊帐里写的。 爱你的小光” 爱。 爱比喜欢分量重多了。 世界。 小光把自己喻为世界！ 亲爱的。 以为这种称呼只会出现在世界名著里，不会出现在现实中呢。 苏玫背着齐娟，把小光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 4 ] 在农场的后半个月，农活忙了起来。 晚饭后，时常要在麦场上挑起大灯加夜班。加班时间长短没准儿，有时一两个小时，有时累得胳膊抬不动了，才收工。 收工晚时，场长会热热乎乎送上慷慨犒劳，“同志们辛苦了！收了收了。炊事班给大家煮好的面条汤，我还特意让他们打上了两个鸡蛋！大家简单洗洗，快去吃吧！” 农场的活说不累是假的，但累有所值。累得出成就。眼看着成片的稻子被自己新手撂倒，麦场上平地鼓起小山包，每滴汗水都能见到收获。 不像在连里种菜地，巴掌大的一块地，把人活活耗死。 最后，也没见哪个分队往炊事班送过几棵像样的菜去。 长话连的菜地，像切分开的大蛋糕。每个分队一小块儿，紧挨在一起。 整片菜地就在营房前的土坡下面。 从连部的窗口望出去，哪个分队投入多少业余时间，忙活在菜地里，哪个分队的菜地，大粪浇了一遍再一遍，哪个分队即使刚刚下过大雨，也不借此给自己找偷赖的理由，还在没完没了地浇水，哪个分队冒着四十多摄氏度高温，头顶烈日，蹲在菜地寻宝似的抠小草。 连里各级领导，都能从窗户看得一清二楚。 长话连各分队的官兵，在菜地里洒下多少汗水，就不一一细说了。单是为了给菜地施肥这一项，就害得方圆几十里的掏粪工们，快都失业了。 二分队孙立敏队长，事事不落人后。 全连都能清楚看到，从吃过晚饭，到天黑得看不清人模样，她一直带领部下端着脸盆，穿梭于菜地与百米开外的大水坑之间。 菜地里的水已渗透进地下几十米，水泼上去，哗的一声流了出来，每个人汗出得随时要虚脱，一个个脸红得能与天边落日相媲美，衬衣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胸罩尴尬地在胸前背后显现出清晰廓。 待孙队长下达收工令时，大家提着脸盆走回宿舍，步子挪得比垂暮老人还沉得住气。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