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里的雪

楚子

时空里的雪

突然多了三天特殊的假期，就因为一位没有收到请柬却提前来参加2022年元旦盛会的客人——2021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12月25日深夜，怎么也睡不暖和，醒了。窗外是淅淅索索的声音，没有月光，没有灯光，天地间一片澄澈。天气预报真准，果然下雪了！

一大早起来，拨了为清兄长的电话：“冷么？”“在和克清踏雪呢！”“好雅兴。”

电话那头是热乎乎的喘气声：“我刚写了一首诗，写雪，写主席诞辰。你也写点东西啊？”“还没有酝酿情绪呢。”

窝在家里，看看书，写写字。气温很低，墨更浓；雪光相映，纸更白——“雪案联吟诗有味，冬窗伴读笔生香。”拎起来，柔软的宣纸，在清冷的空气里竟然发出脆响。

有点倦了，翻翻朋友的空间。

深圳红树湾的老鹰哥晒着刚长跑后短衣短裤满身大汗的照片，山川同域，风月异天呀。当初，和老鹰哥因运动癖好结缘，常在南国的紫荆树下用紫色的花香、紫色的笑声冲刷浑身的汗水。2011年元月18日，辞别鹏城，和妹妹走高速回湘，深夜过郴州，大雪封道，在一处服务站停留——同一天，“紫荆依依，雨雪霏霏”。屈指算来，已满十年。常怅望南天，遥想鹰哥足踏朝阳，长啸海风，思慕何如？

楚才同事伍雪一幅雪树江亭黑白照下题着：“雪花来了，不香，慢慢的回忆着。临窗煮茶，不急，缓缓地啜着。就这样静静的听着雪落下来的声音，细细的品着茶弥散的清香，生怕惊扰了你的梦。”喔，长堤一抹，短亭一点，张岱何处？如添孤舟一芥，子厚先生自来独钓寒江吧。余生也晚，只能从故纸里揣想古人心情，或悲怆，或孤寂。那理科女弥散的茶香里，有什么样的白色思念呢？

还是提不起写东西的情致。反复纠结：下雪，放假？

我愿意休息，如同疲倦的眼渴睡一样。睡了，吃了，翻翻东西，摸摸纸笔，闲闲散散走几步，宁静中，颇为惬意。

抱着水杯，望着纷纷扬扬的雪。

几个男孩女孩背着包袱皮改成的书包，划着奇怪的“同边手”在厚厚的雪里前行——双手各攥一条草绳，草绳下各绑着一块砖，各种颜色的布鞋贴在砖上，甚至是光脚。他们去上学。

夏天都快要来了，我把左手揭开下来一整个“螃蟹壳”，那是冰和雪磨成的冻疮痂。

一直没有读书写字时烤火的习惯，是鞋子上、裤腿上烧出的洞引发的残忍的拒绝。朋友谢华她的老公更古怪，冬天读书不烤火，夏天读书有电风扇也不扇，怕燃着、怕添火、怕吹散资料。三十多年前，在麻阳水中学做代课老师，考研出去了，如今是某大学的教授。著述等身，也该吹吹空调了。

他也是中文专业，我们都教过学生“囊萤映雪”“程门立雪”。

愿我们的学生们听出李愬雪夜入蔡州时刀枪和冰雪敲击的铿锵。

愿他们能描摹杨炯“雪暗凋旗画”的鲜艳。

愿他们能看到岑嘉州“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奇幻，体味“雪上空留马行处”的惆怅。

愿他们不要嘲笑濂溪先生“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行深山巨谷中”“趋百里外从师”，不要嘲笑“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犹抄书不止。

愿他们能理解纳兰性容若作为天潢贵胄，依然“风一更，雪一更”。

愿他们能在春来了，会享受“故穿庭树作飞花”的欣喜。

我和谢华一家不见面将近12年，我想邀请他一家去看一场《长津湖》，毕竟，是我的学生们郑重的向我推荐的。

继续翻着《世说》，晋人风范，令人悠然神往。

我很奇怪书圣王羲之，几个儿子叫为什么王献之、王徽之、王凝之。

父亲《快雪时晴帖》曰：“快雪时晴，佳想安善。”甚合我此时心意。

献之《送梨帖》，“今送梨三百，晚雪，殊不能佳”。恕我驽钝，未能领略个中三昧。鸿雁迎送，倒是亲历。88年冬天，我在明山畔秀水旁，接到家信，信中夹有五元钞票一张。好多年后听弟弟说，老父、老娘、姐姐、妹妹、弟弟五个人，打开冰踩了一天半荸荠的（干旱，荸荠很薄），赶集卖了凑成一张五块的钱。邮局不汇五块的汇款单，夹在信里面付过来了。八分钱一张的邮票钱，是借的。

所以，那个年龄，如何能理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造门不进而返的贵族雅士的任性放达呢。

雪夜访友之趣，一直到工作之后，才恍然大悟。

2000年的腊月中旬，结义八兄弟（老六92年已经羽化）前往大哥克水家喝进屋酒聚会。克水家在溆浦辰溪两县交界的舒溶溪乡荷包湾村，舒溶溪距溆浦县城约四十里，荷包湾距舒溶溪约24里，山里的路不要钱，“喊得应，行不到”。坐车到舒溶溪时，天色已经昏暗，后面的24里全是走一段、跑一段，到怀婆坳（音，不知准确与否）下天已经全黑，六个人脚都已经软了。达成哥说，翻过去，就到老大家了，几个人又来了力气。摸索到半山腰，有人叫了一声：“手上摸到冰了！”快到山顶，霰雪如豆，无法站稳脚，好在光线明亮了一些，勉强看清地形。上了山顶，放起“大地红”鞭炮，几里外，也有鞭炮炸开的火光呼应，就是听不到声音。兄弟几个都蹲在风小一点的草木丛中不动。约半小时后，一溜火把上来了，跟在后面，连滚带跌地到了老大家里。喝完酒，吃饭，都凌晨一点多了。

当夜，宿在老大还没有安窗户的新房子里面。和老七红松睡一头，早上起来，两个人满头的雪。老七呢，2007年的元旦，也是雪夜，跟老六去了。

王凝之有名，不如其妻谢道韫。谢家咏絮之才，为娥眉吐气！

我刚参加工作那几年，同时帮几个“王凝之”代笔，给他们的“谢道韫”写情书，“夏雨雪，天地合”不知粘贴了了几次，成就了一两对鸳鸯。但就是几颗水果糖把我打发了。

后来跟我的妻子说过几次这荒唐事，每说一次，看一次白眼。

前天老父亲生日，和妻子走路回家。路上，又说起少年时的这事，又是一片白眼。

赶紧岔开话题：有一年冬天，父亲腰扭了，母亲挑了一个多月水。下雪了，结了冰，家门前一道小坡母亲上不去。我搂着比我个子还高的锄头，挖一个小窟窿，母亲挑着水摇一步。

说话时，家里的黑狗欢叫着从篱笆后面的窟窿钻出来，听到叫声，父亲出来了：“大前年今天，也是走路回家，那次雪还大一点。”

屋里面，母亲的饭菜已经上桌。

端着酒杯，遥问：封城了还在一线的姐姐姐夫、弟弟弟媳，为前程忙碌的孩子们，共饮一杯无？

辛丑冬廿六日亥时，灯下搁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