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五）

远方

五

过完年，二姑亲自给东营说了个媒茬。就是这个让全家人喜出望外奉为天降馅饼、倾尽心力应对的媒茬，让东营彻底品尝到了一下子从地狱爬进了天堂，又被人从天堂踹进地狱到底是什么滋味。

先把人际关系讲清楚。

二姑父姓马，叫马博通。二姑夫的大儿子、也就是东营的大表哥曾是乡党委秘书，后来又调到了县委组织部。因此，在乡里，二姑夫算得上是头面人物。东营家以二姑夫家为荣。二姑父家有一个邻居姓李，叫李志忠，两家是通家之好，老辈人就邻居加朋友的好了一辈子，二姑父和李志忠又是从小玩到大的玩伴，可以说除了不一个姓，和亲兄弟没什么区别。两家又在街上门挨门做生意。李家生意做的大，有一个一千多平米的百货超市。二姑家生意做的小，二姑父退休后没事干，就和二姑摆了一个水果摊，买个水果瓜子香烟冰棍之类，全当玩。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李志忠的亲外甥刘国新正在乡里当党委书记。

趁着春节走亲戚的时候，二姑就和哥嫂说起了这个媒茬。女方就是李志忠的外甥女，叫刘国琴，在县城住，二十八岁，人长得还可以，大圆脸，大身板，大大咧咧的，看着有点虎；没工作，离婚，带一个八岁女孩。虽然对方家庭背景很好，但毕竟离婚带一女孩，二姑没敢直截了当，就提出来看看这边的意思。

不会是刘国新的亲妹妹吧。东营父亲是见过世面的，对这些人际关系是比较了解的，所以就直截了当问。

就是刘国新的亲妹妹。刘国新就这一个妹妹。二姑接过话茬，说，刘国琴初中毕业后就没再上学，刘国新就把她安排在了阳河酒厂当工人。后来酒厂倒闭了，她也就失业了。她女婿是个二流子，吃喝玩乐不顾家，刘国琴就和他离婚了。这个媒茬是李志忠的媳妇主动提的，这些情况也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她要是不提，我还真不知道有这么好一个媒茬。

搞明白了。一边是自己的亲姑姑，一边是女方的亲姨，两个媒人又是密友，这媒茬，这媒人，简直是超豪华配置，过硬的很。东营一家人都喜从天降，没想到天上真会掉馅饼，这样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媒茬，如果不是二姑家的人际关系和实力，做梦也梦不到啊。真是烧了高香了。东营娘生性腼腆不会说话，就一直笑，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几个哥哥嫂子也都捡了金元宝似的，掩饰不住的高兴。虽然女方离婚带一个女孩，但在她显赫的家世面前，这个缺点足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这个媒成了，东营一家人在村里、甚至在乡里就一跃而为头面家庭，不但东营可以调进城里，大哥二哥做生意也会畅通无阻。太好了。

东营爹也很高兴，但毕竟他经过事，显得比较冷静。他说，这事恐怕还得和东营商量，毕竟是他一辈子的大事，他心里能不能接受，等他回来问问吧。

二姑也不好硬做主，就丢下话，走了。

　　东营再一次陷入纠结中。这次的纠结比上次的纠结还要纠结。

对于这个媒茬，东营没有意见。经历了上两次的痛苦折磨，对于婚姻东营的心灰灰的，好像蒙上了一层粉尘，再也不敢有任何奢望。如果说黯然回乡的打击把他的心摁进了土里，那么上两次的婚约打击则直接把他的心闷在了冰窖里。和梅解除婚约后，他僵尸一样，无精打采，好久都没缓过劲来。如冬眠之蛙，蛰伏了一个冬天，终于苏醒过来了，却迎头给了这么一顿大餐，他没有不高兴的道理。东营之所以纠结，问题不在这，而是来自不为人知的另一端。

去年暑假，学校新分过来两个女老师，其中一个叫春燕的姑娘正好和东营搭班，东营是班主任，春燕教英语。春燕刚毕业两年，今年是从不远的五里台村小学调过来的。她今年二十四岁，就是个不高，小巧玲珑，皮肤也黑黑的，但一双大眼好看，一笑还有一对喝酒窝，并且性格很好，开朗大方，有点男孩性格，和男老师打打闹闹，打牌喝酒，一点也不扭捏拘束。爱唱歌，办公室里经常能听到她的女中音。这和东营的性格非常吻合，二人合作的非常默契。一来二去，春燕的独唱就慢慢变成了男女生二重唱或男女对唱。特别是东营退婚后，他们俩的男女生二重唱里渐渐氤氲了越来越多的情感因子，如花香，如酒香，芬芳馥郁，越来越令人羡慕和沉醉。慢慢地，大家都从这沁人心脾的香气嗅出不一样的味道。几个热心肠的老师如刘老师、郭老师、陈老师、张老师就开始有意识的暗示和撮合，讲解全新的爱情观，手把手传授追女孩子的方法，尽可能多的给两个人制造独处的氛围。如果学校加班或有集体活动，天晚了，下雨了，大家就制造机会让东营去送春燕回家。刘翠莲老师曾经是他们两个人的老师，对他们俩非常了解，说话很方便，老太太（其实她并不老，只是在学校老师群里年龄最大而已）又极会察言观色，读懂人心，她暗地里鼓励东营，春燕有此意，只要东营主动点，大胆点，这事就八九不离十了。从春燕那越来越温柔的目光里，东营也看到了一朵越来越艳丽的玫瑰——爱情。

东营心里也小鹿一样一波一波地激动。他渴望的爱情就在眼前，如一朵鲜花伸手可得，而且两人情投意合心心相印，这种爱情着实难得。可是，爱情离自己越近，他反而越紧张和心虚，反而有一种手足无措之感。他不是不想，而是顾虑重重。东营兄弟姐妹五人，父母为把他们五兄妹拉扯大，耗尽心血。父亲今年六十一岁，母亲五十八岁，眼看着人到暮年，弯腰驼背，白发苍苍，还在艰难地供应四弟东亭读大学。为给弟弟凑学费和生活费，爹娘省吃俭用，一年都难得见一次荤腥。东营不得不用自己的工资给弟弟寄生活费。一想到这，东营就心酸。供应弟弟尚且如此艰难，哪还有精力给自己娶媳妇。如果和春燕成了，即使女方啥都不要求，房子得盖两间吧，总不能让人家住在家里那两间土墙屋子里吧。彩礼无论大小，得有吧；再加上家具婚宴这一套下来，怎么着也得五六万吧，那还不把父母压死。此其一。其二，春燕二十三岁，而自己已经三十四岁，年龄相差太大了啊，这在农村没有先例。自己配不上她啊！东营心里怎么也迈不过这道坎。虽然春燕也暗示过，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年龄不是问题。但东营心头的包袱就是放不下，两条腿就是迈不开。

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动物，心思复杂得如六月的天气。一个自卑心就足以摧毁所有优秀的品质，学识，善良，上进，敬业，在自卑面前，显得那样苍白无力。当幸福带着微笑迎面而来，他却羞怯得张不开膀，迈不开腿。

在人生的重要抉择面前，东营再一次做出足以让他后悔终生的错误决定，从而也再一次与幸福失之交臂。

　　两周后，东营与刘国琴见面，地点就在李志忠家的超市里。和二姑描述的一样，刘国琴人高马大，偏胖，粗嗓门，大大咧咧，显得很豪爽的样子。在她面前，东营显得有点猥琐，谨小慎微的，同时对刘国琴还有点高山仰止的感觉，城里的女子，就是不一样。

谈话进行得轻松顺利，刘国琴的情况和二姑说的没有出入。东营也讲了自己的经历，末了还特别强调自己年龄偏大，问刘国琴介意不。刘国琴爽朗一笑，那有啥，我还带个闺女呢，你介意不。

没有悬念，订婚仪式按照当地风俗正常进行，吃定亲饭，下小礼，待媒人，下大礼，有条不紊。就是大礼让东营一家颇费了一番周折。女方要求两万彩礼。在当时，两万彩礼已经是一个相当高的标准。一家人商量了两个半夜，觉得女方没要求房子，下两万彩礼在县城买房，觉得合理；最关键的是，这桩婚姻将给家庭带来无尽的荣耀和便利，怎么想都合算。最后商定，下。这一次，大哥二哥都行动起来了，大哥从自己的生意里抽出一万，二哥从生意里抽出五千，父亲又到信用社贷款五千，七拼八凑，够了。

下彩礼那天，是个霞光满天的早上，学校门口有集，春燕和刘老师张老师几个女老师在街上闲逛。东营把课安排好，就骑上摩托车穿街而去。街上碰见几个女老师，看见春燕热切的眼神，东营的心一阵发虚，他撒了一个谎，说自己去镇上办点事，就急匆匆走了。春燕不明就里，还傻傻地问，东营干啥去了。所有人都知道咋回事，却不高意思告诉她。春燕还是打听清楚了。后来刘翠莲老师告诉东营，春燕那天很伤心，失魂落魄的，讲课走神，前言不搭后语，学生还纳闷，春燕老师咋了，以前可从来没有这样过啊。虽时隔数日，听到这，东营还是忍不住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