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有多少不屑就翻多少个白眼儿

燕子溪

如果内心深处有对人世的恐惧和疏离，揣久了，有可能变成疯狂，疯狂到最后，尘烟看透，岁月沉淀下来，就只剩下了不屑了。那又该如何表达这不屑呢？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屑是翻个白眼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翻两个，如果还是不行，那就，翻上它一万个！ 若论这世上最昂贵最奇妙的白眼，那非八大山人莫属。 1644年，明崇祯帝吊死在煤山之上，延续国祚将近三百年的明朝灭亡。对于皇族出身的朱耷来说，从这一刻起，生活的残酷画卷才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曾经是明朝皇族的朱耷，有着天潢贵胄的显赫身世，也有着高于一般人的才情。人说他“性孤介，颖异绝伦，八岁即能诗。”十几岁，朱耷便考中秀才。可是才华这东西，是一种祝福，更是一种诅咒。 十九岁那年，朱耷见证了明朝的灭亡，又经历了家族几乎被杀光、父丧的惨痛，命运的残酷暴击向他疯狂袭来。摆在他面前有几条路，要么去反清复明，可是以明朝之腐败，复了又有何用？要么以死殉国，自杀了事，可是家族这一支就只剩下他了，不能就此断了血脉。那就只剩下了最后一条路，逃命！ 1648年，朱耷的妻儿亡故，他奉母带弟出家，那是他第一次出离人世。装作聋哑，隐姓埋名，遁入空门。那一年，他二十三岁，从此晨钟暮鼓、参禅悟道、超然出世。 可是空门也终非解脱地，对故国、对家族、对人世的沧桑，他尚有汹涌奔腾的情感，但这些情感应该向何处安放呢？无法言说，因为清廷的“文字狱”让所有语言的表达都充满风险。既然不能写，那就只好画吧！ 朱耷有一首题画诗：“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摹。” “墨点无多泪点多”，朱耷的每一幅画都是对内心痛苦和冷毅的表达。他的画总是有太多留白，这正是其高妙所在，如琴曲的弦外之音，画中留白，是有太多未尽之意无法言说。他惜墨如金，概是因为他有泪如倾。 他画梅花，老干枯枝，只两三朵寒梅绽放。他画风景，荒荒凉凉、冷冷凄凄。他画石头，冷硬寒肃、形态奇诡。他画鸟儿、鱼儿、猫狗、雏鸡、麋鹿，都是寥寥数笔，大大圆圆的眼睛，翻着一个怪异的白眼儿，或仇视，或傲视，或怒视，或蔑视，或漠视。朱耷将他一生的喜怒哀伤凝练成画中的一个个白眼儿。余秋雨说，那是“天地为之一寒的白眼”。 鸟落于水、鱼飞于天，山河永远冷肃萧索、寥阔怆然。好似生命中凛冽的寒风吹来，他无力抵抗，只好低下头，在画中翻上一个大大的白眼儿。 朱耷用他的画，表达了对生命挣扎的倾诉，对国破家亡的陈情，对劫后生涯的自我悲悯，还有对生命尊严的领悟和了然。 朱耷曾经流落在市井乡野，常蓬头垢面、醉酒挥毫，有贩夫走卒、乡野村妇、屠夫、孤儿、僧道向其求画，他慷慨相赠。后来有达官显贵重金求画，他却常常置若罔闻、混不理睬。 三十六岁那年，朱耷想“觅一个自在的场头”，他找到了南昌城郊的天宁观，更名为“青云圃”，成为这里的开山祖师。此后多年，他都在这里避世隐居，躬耕悟道，创作书画。 康熙十七年，清廷诏举博学鸿词科，临川县令素闻朱耷大名，想要引荐他，禁锢其在府邸。孰料不久之后他竟发了狂疾，癫狂无状，时而伏地痛哭，时而仰天长啸。一天夜里，他撕碎了僧衣，徒步从临川跋涉一百二十多公里，走到故乡南昌。直到这一刻，他似乎才真正地解脱了，蓄发还俗，回归了俗世。这一生，他总算是从故乡出发，又回到了故乡。 六十岁之后，朱耷开始使用“八大山人”这个署名，一说是将“朱耷”两字拆分，取朱之“八”，取耷之“大”。一说是源于演化自佛经的“四方四隅，皆我为大”。不管其寓意如何，最巧妙的是这四个字连缀起来就像“哭之笑之”，这一哭一笑、又哭又笑，便是全部人生了！ 此后的八大山人便以卖画为生，为防打扰，大书一个“哑”字挂在门口，不再说话。 晚年的八大山人，外出云游，访友作画，最后在南昌城郊潮王洲上，搭盖了一所草房，题名为“寤歌草”，他一直居住在这里直至去世。当时诗人叶丹曾作《八大山人》诗一首，描写他在这里的生活情况。 “一室寤歌处，萧萧满席尘，蓬蒿丛户暗，诗画入禅真，遗世逃名志，残山剩水身，青门旧业在，零落种瓜人。” 繁华是前尘旧梦，富贵是缈缈浮云，那些功名利禄啊，都如尘土一样飘然离去，留下的，只有残山剩水和青门旧业，寒磬孤钟、古树昏鸦，还有门前一人，种瓜得瓜。 八大曾题诗曰，“莫是悲他世上人，到头不识来时路”。“若是从此寻花悟，缘起无端坠六尘”。“断桥荒鲜无人问，颜色于今似杏花”。“十二风流曲曲新，闻香谁是问香人”。 这世上的人啊，到头来都不知来路与归途，终究都是迷途的羔羊。想当年金杯翠翘、鲜衣怒马，到头来终是月下独酌、万事皆空。 作为明朝遗民，朱耷一生都在从红尘中出走，走向山，走向水，走向寺庙与道观。当了十三年头陀，又成了一所道院的开山祖师，亦僧亦道，由僧入道，却终是没能找到内心悲愤的安放之处。最后又回归尘世，成为“八大山人”，于尘世中独自修行，物我两忘，终归尘土。 世人看我癫狂无状，我看世人痴傻无明。待等岁月淹及，所有恩怨都随风去了，自身能力的边界已经被全部测量，再多的不甘与执着都不得不和解了，就把这世界交给造物主去照顾吧，而他，八大山人，除了不屑，便再无其他了。 且将这一生的飘零孤寂都在那些白眼里吧，最后留给这世界的，也只有一个大大的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