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去的“过去”——王安忆新作《一把刀 千个字》读后（下）

秋叶飘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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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大学教授张新颖指出，王安忆这部长篇所要挑战的巨大困难在于，“它是小说叙述的困难，也是今天这个时代言说和表达的困难”。无论时空如何变化，小说中的几个人物，“都无法消除生命中的一个黑洞：它是虚空，却无处不在，它是上一个时代的后遗症”。

传奇母亲飞蛾扑火的短痛，引发一家人的长痛，痛彻心扉，痛彻一生。比较起来，出类拔萃、真诚圣洁、女神般的母亲形象，不及父亲、儿女那么真切丰满。

王安忆自云，擅长描写“琐碎”的人间烟火，而知性优雅的母亲，“抱负远大，常以挑战的目光看望周遭”，忙于学习工作，十指不沾阳春水。

最后那桩惊天动地的大事，书中淡化处理，笼统叙述。如此笔法，可能主客观因素皆有。小说下部，写她的血脉遗传、家庭宗教氛围、成长背景、外貌天赋、个性因素等等，都是为其圣女般的求索精神和殉身情怀进行合乎逻辑的交待和铺垫。

然而，这样一个超凡脱俗的女神，怎会在无数追求者的包围中，瞄准了无名之辈杨帆？这一点没有展开，让人有些费解，且是主动的一方。男方眼中女神“无限遥远”，哪有非份之想？偏就“拾个洋捞”。

假如不是这样一个夫君，家务儿女一地鸡毛，满满当当晕头转向，她有心思和时间精力，转悠观看、疑惑求解、奋笔疾书么？反右那次侥幸站对了队，可能也给了她再反潮流的自信。

父亲对天上掉下的桃花运，一直难以置信地陶醉着。婚后，里里外外、粗细轻重全扛着，没丁点儿怨言。面对打扮停当要去应酬外事的妻子，他和早熟的女儿，都用仰视的眼神目送。直到香消玉殒，化为天长地久的仰视。

书中没有正面描写，只在对话中提及“离婚”。过来人都知道，那是不得已的保全之计，不为自己，也要为儿女违心地“背叛”。“多少年过去了，他都想不明白，两个孩子自始至终都没问过：妈妈到哪里去了？”可见，妈妈不在家是常态，并非不可或缺，至少在生活方面。但从不提起，真也不像孩子，个个冰雪聪明，人精似的。

杨帆始终没有摆脱自卑感，先是面对妻子，后是女儿。当他喝高了说自己平生两桩功绩（革命和儿女）时，女儿毫不客气发问，“妈妈在哪里”，就把他噎住了。女神的选择和举动，把他比得不像爷们。可是，岂止他一个？

我觉得几个人物中，姐姐最令人反感、最让人痛心、最显女作家纤毫深曲的心理洞察和描写功力。

长得像父亲，线条硬，性情随母，要强好胜，伶牙俐齿，禀赋超群，到哪儿都是孩子王。自行车大梁下伸腿斜身，后架绑着弟弟，风驰电掣，谁见了都悬心。小小的人儿，顶起半个家，包括收支预算。也是太能干自立了，母亲撂得开手，才……

同样，由人物话语透露，母亲出事后，她作出“划清界限”的革命举动。划不划线，母亲的悲剧都是必然的。事过境迁，难道会追究不懂事的孩子？

远渡重洋，刻苦读书，三十出头白了发，不是博名利，而是自虐发奋，想改变环境，换种活法，摆脱梦魇般的往事。然而，她做不到。争吵时，父亲坦言：不能让过去的事过去吗？她反诘：是我不放过过去吗？

她何尝不想！家人的出现和团聚，就是过去的彼此提醒和映照。人，是有记忆的生物，假装或尽量忘却，总有不经意间的触动揪扯。

追求完美的脾气个性，使她无法放开过去、放开父亲，内心深处是不能放过自己。余生，便是心头扎了一把刀的日子，又用这刀屡屡伤害亲人。这一生，与疯狂年代留下的巨大创伤没完没了，千个字万个字也无从勾画，活成了敏感多疑、刻薄乖戾的怨妇，怨天、怨世、怨人、怨己……

下部末章，追叙姐姐邂逅上海知青超哥的初恋，一如母亲爱上父亲的突兀。吓得人家赶紧成亲，不但弟弟，我也松了口气。这是后来国外无厘头的两性交往之前因么？师师说，这俩能久处，全因谁也看不懂谁。一定程度上，姐姐的反常已显精神疾患。

弟弟小名兔子，名副其实。长得像妈，性子随爹，胆小内向包容，老好人一个。作为书中的主人公，情节由其经历和回忆展开，时空由其活动而迁移，人物由其关连而交集，基调由其情绪而变化，还有书名。

作家注：字面上看，“一把刀”是指扬州三把刀中的菜刀，“千个字”来自扬州个园，袁枚题联“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回忆中，有小时与黑皮踩着月下竹影嘴里数叨“又是一个”的场景。

其形象特点在上部比较鲜明，叙事份量重。着墨冼练，三言两语，平抑内敛，符合性情，也深埋了这家人“不正常”的悬念。下部中，往事帷幕拉开，戏份少，比不上活脱精灵的姐姐出彩。

书中有关淮扬菜的种种描述介绍，精妙独到，自然因他而生发。虽没上过学，孃孃用《红楼梦》启蒙，起点够高；舅公则用黄历为文化教材，旁门左道；后来单先生以阳春白雪的品味阐发点拨“所以然”。于是，天资聪颖的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在胡老师的华人读书会上，不只摆出一桌佳肴，还吐出《天工开物》、土谷社稷等词儿，唬得众人屏息肃穆。

淮扬菜腌笃鲜

扬州个园

这家人，绝对的阴盛阳衰，丈夫膜拜妻子，弟弟是姐姐的跟屁虫，从小是，长大了也是。小时候，北国冰场上“父子俩瑟缩地看母女俩辗转腾挪”。姐姐轻盈飞翔的欢乐身影，屡屡在陈诚脑海里闪现，与当下的阴郁尖酸判若两人，快乐随母永逝。

打小，姐姐生活上是父亲的得力帮手，思想上是母亲的交锋对手，不屑于跟婆婆妈妈柴米油盐的老爸探讨问题。天塌下来时，父女同扛，相依为命。弟弟年幼，分离多年，寡言木讷，有一层局外的隔膜。

可是，越有感情，越无顾忌，越是吵得天昏地暗。兔子记事就缺失温情，眼前动辄唇枪舌箭的团聚，让他如履如临、痛心不已，母亲的缺席造成变态的亲情危机。他做美食、耍酒疯，都没辙，一个人闷着，闷着。

我想，如当初把两个孩子都接走，没了“划清界限”的锥心旧事，姐姐是否不这么嘴硬心虚、找茬别扭？（入戏了，犯傻。）

后记交待，父亲虽不情愿，最终还是到了海外养老，与儿女一起。孃孃过世，陈诚回上海奔丧，无意撞到钢厂废址，一下情绪失控，似乎时空不太搭。

作家解释：“我曾经设计，故事到末尾，让主人公有一番倾诉，竹筒倒豆子一般。问题是倒给哪一个？疏阔的人世里，说的和听的可能不是一回事。切肤的痛楚一旦付诸语言，立马远开十万八千里。所以，最后只是让他向着钢厂旧址的行车轨道、虚空茫然中的招娣，溅出一泓热泪”。

社会洪流和渺小个体、不堪往事和当下日常、惨痛记忆和现实纠缠 、饮食男女和精神隐患……这部小说把对本土历史的反思，延伸到异国时空，形象说明：甭管逃到哪儿，发生过的悲剧，都抹煞不了，它渗透在无法自拔的人生困境里，割不断，理还乱。

春花秋月何时了？难捱的人生。 严格来说，所有人的过去都不可能化为乌有地过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