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8px;">今天是我的廿一岁,人生的沙滩路上浅浅的映着弱冠踏出的第一个脚印。现在,我仍未弄清光明的秘密,也不知道黑暗的内涵,但我愿意为此做“自为墓志铭”。</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8px;">我曾经读过张岱先生的《自为墓志铭》,如今,当自己面对这一望无尽的寂寥荒原,和渺茫不寄的余生残影,在五更夜半的万籁俱寂之时,每每叩响那一扇心灵之窗,只有无尽的自惭和忏悔,种种自戕的矛盾和不解:</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8px;">一是自己分明只是一介白衣,流俗于这大罗市井之中,却常常向往文正公的不贬身、不降志,如梅般凌寒傲骨,清洁自好。这就在包容世俗与自命清高之间摇摆不定;二是我十分向往陶潜先生躬耕于田圃之地,隐没声色,如菊般隐逸淡泊,宁静自得,可又想向孟轲先生求养浩然之气,立营营之事功,这就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徘徊不止;三是个人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之人,每做一举必先前后估量,力求明哲保身,以期可得,可守,可进,可退。可是却又每每在意气之时,明知遭遇,却偏偏行不可行之事;深谙世故,也有一番慷慨激昂之言,这就将方圆之序颠倒了;四是每日提醒自己博览群书,熟读深思,可数年如间隙过,我仍然像一个新生的婴儿一般,在诸位先贤的教诲下不求甚解,孤陋寡闻,常常生硬照搬他人之物,大言不惭的谈古论今。然种种真理仍然未能在我内心去蔽,散发出莹莹微光,这是将埋头苦读后的豁然开朗与愚笨自矜间的固步自封之间关系混淆了;五是个人常慕于儒家君子之理想人格,愿处处尊之、望之、仿之、成之,可君子之气象,如千年暗室之烛光,令人高山仰止;可君子之仪态,如彬彬落落之礼,令人心旷神怡;可君子之品格,如岁寒不谢之松柏,令人心向往之;可君子之内心,如温润明澈之玉,令人惠风暖彻;反观自身,则是服不改,发不除,身不修,茕茕孑立,不近人群,脾气秉烈,粗言鄙语,唯记景濂先生“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如此,便是外观与内蕴严重失衡了;六是我常常自侃,天地变动,万物不居,无一可永恒于世间,何必为了沧海之巨变,桑田之更迭而黯然神伤?但我又每每为了那早已历经去魅后破败不堪的传统神圣宣言,如今更加摇摇欲坠而感叹,始终不肯舍弃,这就是保守自封和与时俱进也错乱了;七是众人皆乘着“运”这艘小舟往“命”这高山攀援而去,在这囊括百川的世间沧海中,渴望绝顶的天下风景,而我却自甘与遍地而布的低洼小池为伍,不愿争于蜀道之难,只求流年的一团和气,这就与这个“出人头地”的时代背道而驰,深深的不合时宜;八是在各种主义之间,我时而高扬此旗,时而顿立彼帜,始终未有能穷一生之力,定一生之向而奋然不顾之志。但在面对不同职业领域的各种邀请时,又于“教于乡野,静而不争,淡然一生”上始终不易,这是迂腐和变通互相渗透,逆来反成顺,顺受反成逆;九是世人皆以“回报”为“给予”的前提,皆以“善理财生道”、“积万贯家财”为益,我亦深深认同,每每为自己劳动所得欣喜异常,可有时又逆道而驰,随意散播,将这一等价物赠予常处难境之人,于是,君子爱财反倒是身无长物,所求恩情却是自在缄默。</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8px;">这九件事至今我还没有参透,也觉得自己如镜子被打碎的碎屑,散落成千千万万个倒影,错影成叠,纷杂其中,难以分辨。但每一个又都有绝异于他者的栩栩如生状。我拾起其中较大的几块,却听到了这样的回声:“真是奇怪!”</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8px;">想起自己总角之年,沉迷游戏,胆小怯懦,像一棵无根的小草漂浮在人世,承受各种被剥夺尊严的谩骂,被抽离自主的规训,懵懂的亲历那各种因无知、因愚昧、因失落而致使的各种人性之恶。在这样的环境中,虽染上了一些不良之劣疾,却更加反向增进了个人对偏见、粗暴、市侩、羸弱的厌恶,多了对温柔、静谧、淡然、和谐的向往。</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8px;">想起自己黄口之年,于校,饭菜实在难以下咽,每日总是饥肠辘辘,无时无刻不在渴求饱腹。于学,自甘堕落,不思书中旨趣,全然不顾知识里蕴藏的智慧;于友,不喜与鳌头者结交,不惯其八面驶风,以利为来往。只是独坐室内,偶然自遣,如斯而已。在这样的处境下,却在以后能对粗茶淡饭甘之如饴,食山珍不恋,啖菜根亦不避;能有囊萤映雪之勤学,书中求世间之真义,即使有时懈怠,也能落实日常规划;能结朴质真挚之友,不谈名,不逐利,唯闲聊,唯相笑,唯心照不宣,淡如水,浓于墨。</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8px;">想起束发之年,那一片沉沉的静默,每个人都希冀能“学而优则仕”。空气弥漫着紧绷的琴弦之音,一天极具程序化,除了抓紧用每一分每一秒进行重复的“刷题”与“测验”,似乎没有什么多的了。而我也自乐自得于其中,汲汲功利,幻想自己能“一飞冲天”,“尽受天下之誉”,好能成就一番风花雪月。然个人又喜爱杂读,常于他者用功之际私览群书;独爱闲适之自由,性不喜争,与此“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斗争哲学格格不入。终在这“反叛”面纱之下,虽在模考中早已超出所谓名校之线,却日益感到失落、迷惘、虚无,我不知道意义在哪里,我开始在混乱不堪的脑海里不断思索,向各种先贤寻悟彻,抓住那一棵不至于让我溺死的稻草。历经思想巨变,我不再信奉外界加之于自身的一切价值观念,又放弃了之前顺应教育选拔制度的安逸、稳定、平缓,开始了自己漫长而艰难的个人思想建构分娩过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8px;">想起二八年华,初入大学殿堂,内心却好像一潭波纹不动的小湖。面对这迥异于之前教设的神秘学府,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它在何方?略微一想,便自嘲曰:“何不反求诸己?”自己距离大学生—人群中的翘楚、精神上的刀锋,还差得很远。于是便更在书海求索,于各方磨砺,修儒雅之气。这四年来,也总算是没有虚度光阴,达成了一些绵薄之志。在个人不断对所学专业有进一步的理解和体会时,也游历于各种临时职业之间,穿梭在各种社会亚文化群体里,或聆听些什么,或回应些什么。我想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更多的体会处在这个巨大时钟不同点数发出的独特声响,关于那位于中心的洪雷我已经听的够多了,我想多听听微弱的边缘之音,那一个个不为人所注目的音符在欢快、茁壮、朴实的劳动者内心生活着啊,那里没有什么思想上的绝望,没有什么意义缺失的虚无,只有对生命最真切的热爱,对这滚烫的人世最美好的向往。它们来自最具烟火气息的乡土中国,而我,是一个愿意永远带着泥土气息的孩子。</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8px;">想起自己现在的人生选择,自己确实在“心上练”与“事上磨”的耦合中,以在标准化的评价机制占中上游来应付家庭,以自我经历的不断蜕变分裂和更大程度上的统一至和来不忘初心,貌似也占据了为像社会上层流动的优势竞争形态,受到了来自各方的关系照顾和职位邀约。但我好像在分娩后自裁,重新再活过来一般,选择了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老农业文明中,回归曾经哺育过我的质朴的乡土。</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8px;">就这样,二十一年过去了,我的日日夜夜从我的生命中相继匆匆跌落而去,就像树叶面临着秋风,纷纷飘落在地。</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8px;">在许多外人来看,这些行为似乎全然不可理解,甚至有精神错乱的倾向。我没有什么好辩解的,我没有什么理想的奉献精神,也没有什么高深的想法,只有一句“未来的可能性和选择的路径也许是有很多条的”来草草回应。就让大家尽情嘲笑我的迂腐不堪,我的苟且偷安,我的不合时宜,我的自命清高,我的掉书袋,我的摆臭谱吧!</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8px;">这个选择我酝酿很久了,因为我仍然在寻找。那个自童年就萌发的、似乎不解决就会永远萦绕在你左右的精灵,不管你拥有多大权力行使的满足,享受多少物质消费的快感,沉溺多么愉悦的娱乐产品,它总会在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挠一下你,使你始终有不可名状的空虚感和失落感:“我还有什么真正值得我去做的事情没有做啊!”</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8px;">所以,我是一定要将自己下放一次的。我是一定要全凭个人冷静客观的头脑和炽热真挚的心灵,不掺杂任何工具理性的动机,去好好的体验一番,而不是在舒适的“学院派研究”中经验一遍过去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8px;">我仍然在寻找,寻找那能让顾准先生不顾身病,只凭两个馒头,却终日伏案,探索出一条中国未来道路的毅力;寻找那能让张元济先生不辞辛劳,甚至到处“化缘”来保存中华传统典籍,为中华民族恪守瑰宝的执着;寻找那能让穆旦先生于各种风波起伏下,身心疲具,在严冬粲然一笑,仍然用饱满馨香的诗歌温暖我们这个历经沧桑的民族的原因;寻找那能让梁漱溟先生对一切外物都保持距离,终生宁折不弯,坚持以“事实”、“逻辑”、“真理”来坚持和改进自身的气魄……是的,我仍然在寻找。</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8px;">罗素先生曾说:“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心,这三种纯洁但无比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这三种激情,就像飓风一样,在深深的苦海上,肆意地把我吹来吹去,吹到濒临绝望的边缘。”</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8px;">我是一个见不得原生痕迹的苦难、无由头的折磨、不公正的偏见的人。不忍去目睹那些令人心碎之事,可是,历史的延续,留下了太多太多无可奈何的曾经。个人曾广泛涉猎于文学、哲学、历史学、社会学、教育学、心理学、政治经济学之中,更明晰了很多很多处于弱势方的人被湮灭在这一望无际的潮水之中,灿若繁星的美好事物屈从于专制、奴役、暴力、利益等灰色阴影之下。通读中国五千年之史,博引西方浩瀚波澜巨变,似乎,在历史的进步过程中,总有一部分人要不可避免的遭受肉体毁灭、精神异化,总有一部分人要为自己各种主客观因素付诸多于其他几倍的代价,总有一部分人被排除在主流生活秩序之外,它们就像葬身于无名之谷的幽灵一般,肉体的一切舒适、闲和、安逸被不可避免的腐蚀,甚至从未真正体会过“饱暖”两字,灵魂则在这数以亿计的尸体中找不到自身的归宿,饱受寒风,终日惶惶。似乎,这种“无名力量”一直以各种固有的、为人们所称之为“规律”与“现实”的东西为手段阻止这人世间的尽善尽美,“大同”与“乌托邦”似乎总是那虚无缥缈的空中阁楼。我还不知道这种无名力量究竟来自何方,也许我终究甚至连命名它的权利都没有。但是,我唯一确切甚至绝对相信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对话和行动。如果历史从头到尾都不可避免因为人的本性和社会机制的功能,以及一系列偶然因素造成的各种无谓、多余的牺牲、苦难、血海,我想,我没有多大的豪情壮志,或“呼一声而天下震”,或“达而兼济芸芸众生”,或“扶大厦于将倾之时”。我只有尽我自己最大的努力,在自己所能说、能行、能做之最大范围内,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我并不配做一盏照亮别人人生道路的明灯,而只能做一块独自燃烧成烬的木柴,发挥出自己最大的生命热度,虔诚的祈愿自己能将这就算只有百分之一可能性能避免的一部分人的灾难与牺牲,这些因“发展”而所需的原材料降到最低程度吧!</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8px;">于是,在这天,我为自己的墓志铭撰写为:</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8px;">余尝闻,“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也只求“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8px;">每每有感于先贤弥留之际所言。昔阳明先生曾于青龙铺码头有肺腑一言:“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可知吾心自有光明月;张岱先生曾于山阴项里有感而叹“必也寻三外野人,方晓我之衷曲”,可了吾意自有知音者;圣叹先生曾登断头台而告之“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有火腿味道”,可知吾胸自有旷达宽;叔夜曾在曲罢而恸“《广陵散》于今绝矣”,可知吾情自寄风与月;于我,大概只有:</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18px;">“入不得此道,出不得窄门,修不得内圣,行不得外王,倚先贤化星之闪闪,只有灯火与为伴,唯见杏坛一粒尘埃。”</span></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