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兵那一年

大山之子

23年前的今天,18岁的我踏上南下的火车,开启了22年的军旅生涯…… 当兵那一年,正遇98抗洪抢险。 这一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也是我人生转折终身难忘的一年。就在长江流域突发特大洪涝灾害的暑期,学校选派我参加县人武部统一组织的民兵训练,担任集训队排长负责带队。老家开化虽然没有九江灾情那么严重,但也连续多日暴雨倾盆,马金溪河水暴涨,沿途乡镇农田被淹、房屋倒塌、山体塌方等险情不断,县城也未能幸免,水漫山城,街上水位已达齐腰深。灾情就是命令,根据集训队的统一部署,我带领所属30余名民兵分别奔赴灾情严重的城郊开马线清理搬运被山洪冲到马路上的杉木、县城幼儿园洪水倒灌转移小朋友……被水浸泡过横七竖八躺在路面上的杉木显得格外沉重,为了尽快疏通道路,两人一组不知疲倦地一根接着一根往等候在一旁的拖拉机斗上扛,雨水汗水湿透了衣服,手被蹭破了皮鲜血直流,但丝毫没有松懈更没退却。刚完成任务,县城幼儿园告急,马不停蹄火速赶往现场,迎着狂风暴雨背上小朋友就往安全的地方跑……虽然没有九江抗洪勇士的悲壮,但也为家乡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贡献了自己微薄的青春力量,受到了县人武部领导和老百姓的赞扬。特别是把小朋友们安全送达父母的怀抱时,那脱离危险后的安心和充满感激的言语让我心坎很暖,军人高大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愈发清晰,也更加坚定了我矢志不渝的从军梦。 这一年的暑假和开学不久,我还去了音坑初中、虹桥高中担负学生军训任务。穿着预备役军校的服装,虽然还不是真正的军人,却也沉浸其中、乐此不彼……军训学生们那崇拜的眼神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军人的崇高伟大,懵懵懂懂的小女生们军训结束时用父母给的零花钱还送了贺卡、相框画之类的礼物留作纪念。也就在军训的过程中我认识了现在的妻子,队列里排在第一列最后一名,那双清澈明亮的双眸打动了青春萌动的心,从此开始八年的马拉松式恋爱征程,浙桂两地千里鸿雁传书,相互关心鼓励,直至2001年我考上军校,她从浙江老家到广西南宁找了份工作陪伴3年。 秋去冬来,又是一年报名参军季。11月中旬征兵体检开始了,从镇里初检到县里再检,一路过关斩将终于收到了梦寐以求的入伍通知书,如愿以偿地穿上了一身橄榄绿。去部队前的日子里,亲朋好友很热情,安排吃饭或到家里串门看望即将去远方当兵的我,纯朴节俭又重情重义的乡亲们你二十我三十硬是往我口袋里塞,还有鸡蛋、钢笔、笔记本,村里送的相册专门请小学最有文采的苏老师提笔赠言: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迈步大军营,双龙竞比高。至今细品仍热血澎湃。那段日子让我懂得了人情世故中的礼尚往来,也让我学会了知恩报恩。有客人到家里来的时候,父母总是热情的招呼,我泡茶递烟,虽然不抽烟的我递烟点火已经很熟练了,客人们都说:老五这儿子懂事,去部队肯定和他哥哥一样有出息。站在一旁的父母脸上不禁洋溢着欣慰和期许的笑容,赶紧说:去部队靠自己努力。有空的时候我就和父亲一起去田里种油菜,小山村虽是冬日枯枝叶落,但田野上仍是一片绿油油生机盎然的景象。父亲负责打窟,我跟在后面放油菜秧,从头放到尾抬头一看,田地上父亲用铁锥打的窟竟然和部队的队列一般,纵横直线、整齐划一,内心不得不佩服当村支书的父亲做事如此严谨细致,潜移默化中也感染激励着我。 12月16日,启程的日子在焦急期盼和依依不舍中终于到来了。15日晚上,家里摆了十几桌宴请前来道贺送行的村干部和亲朋好友们,晚饭过后还专门用三张八仙桌拼起来开了个欢送会,村里的干部、家族的长辈和父母的朋友们齐聚一堂,你一言我一句都寄予满满的厚望。最后,村主任让我也说几句,可我话未出口泪先流,哽咽了半天才挤出了一句话:到部队一定好好干!这一夜我辗转难眠,想起明天就要离开熟悉的小山村、离开虽是土胚房却无比温暖的家、离开生我养我的父母和亲人,忍不住又泪湿枕巾。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起床了,后山树林里不知名的鸟儿偶尔发出“啾啾”的梦呓声,领里邻居家的公鸡开始陆续啼鸣,此起彼伏,宁静的山村开始变得热闹起来。此时,厨房瓦背上的炊烟穿透冬天的薄雾正袅袅升起,橘红的灯光映照在门前的地面上十分暖心,热气升腾的锅灶前母亲已经在张罗早餐了,一阵阵香味扑鼻而来,这充满人间烟火味的清晨也许要好多年以后才能重逢,想到这鼻子忍不住一阵酸楚……远行的行囊已经收拾好,除了镇人武部发的新兵衣物,就是多了一双红白相间想了很久但一直不舍得买的回力鞋,那是父母花了28元血汗钱特地给我买的。到部队虽然穿的机会不多,但每次看到这双鞋就会想起父母起早贪黑、辛勤劳作的场景,告诫自己一定要好好干,不能辜负了父母的期望,这双鞋2004年7月底跟随着我从广西南宁带回了浙江金华。 出发的那天天气很好,冬日暖阳从东边越过山丘普照着整个山村,镇里专门派来的白色五十铃带斗的车已经在家门口的马路边等候。我胸前戴着大红花,手里提着行李包,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声中和家人、父老乡亲们的簇拥下上了车。车子启动了,我摇下车窗和大家一一道别,亲人们千叮嘱万嘱咐,眼里满是心疼和难舍,他们不知道广西在哪里,只知道我要去当兵的地方很远。父亲的老朋友听说我去广西当兵还把父亲数落了一顿,说脑子进水了不去福建让儿子去那么穷那么苦的地方。父亲却不以为然,当兵本来就是去吃苦的,到哪里都一样。已是八十多岁高龄的爷爷奶奶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叮嘱:出去要乖点啊!忙碌了好多天略显疲倦的母亲站在人群中静静地望着马上离家从军的我,不停地用围裙擦拭着泪水,儿行千里母担忧,自称“铁石心肠”的母亲只是平时没有表现出来罢了。此情此景,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情绪,顿时泪落如珠……车子缓慢的前行,村庄的一房一屋、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景一物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渐渐远去,快到村口拐弯时,我回头再看一眼老家房屋后面那座巍巍挺拔的大山,这是我三天看不见就想流泪的大山,也是我这辈子永恒的思念…… 父亲陪伴我一起到县城,去广西武警的32名新兵统一在县军供大楼报到集中,县人武部又发了被子和背包带。对于预备役军校毕业的我打背包自然不在话下,三下五除二就打好了。和我一起来自池淮镇的兄弟一脸茫然,我主动上前手把手教了他,往后到部队既是战友又是老乡,更应互帮互助,团结就是力量,父亲看到我的举动赞许地点了点头。下午三点左右,我们登上去衢州火车站的客车。千里相送,终有一别。父亲和正好在县城办事的六叔站在车窗下面踮着脚尖一边不停的挥手,一边擦着眼泪。此去一别,山高路远,兄弟俩立志从军投身国防,离家千里分赴两广。常言道:自古忠孝难两全,光荣之家(衢州市十佳模范军属)的背后是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辛和奉献,父母亲一直默默地承受着家人聚少离多的孤独、承担着家庭生活重担,不仅没有怨言还倍感自豪。党龄和我年龄一样长的父亲经常说,当兵保家卫国天经地义,能在部队干得时间越长越好。 从小到大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离开父母,第一次坐火车,站在站台上感觉寒风入骨,心里百感交集,有向往,有不舍,有担忧。“呜……”火车的鸣笛声由远而近,“哐珰哐珰……吱……”一辆望不到头像长龙一样的绿皮车稳稳地停在了眼前,从未见过火车的我有些好奇,拿上行李赶紧跟随着带兵干部上了火车,连续穿过几节车厢都是入伍的新兵(解放以来浙江首批960人应征入伍去广西武警),和我一样眼里充满了新鲜感。“呜……”又是一声深沉而嘹亮的鸣笛声,火车开始起动,由慢到快带着我的“军旅梦”驰向远方。这时,车窗外已华灯初上,正是万家灯火明,脑海里情不自禁地浮现和家人一起吃饭时的温馨,不争气的泪珠又顺着脸颊滚了下来。一家不圆万家圆,既然选择了当兵就意味着牺牲奉献,用袖口擦了几把眼泪假装很坚强的样子。刚落坐不久接兵干部把我叫了过去,让我当班长,负责所在车厢的途中人员管理,还没到部队就当上了班长让我激动不已,一路上按照带兵干部的要求认真负责,请销假、分盒饭、发面包等,干的像模像样。不知火车开了多久,进入湖南境内时,接兵干部带了一个肩上扛星的警官(后来才知道是总队通信站的接兵干部)来到我跟前,拿出纸和笔让我写“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广西总队”几个字,伴随着火车的抖动和摇晃,我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这14个字。原来,接兵干部向总队接兵干部举荐了我,说参加我们毕业典礼一眼就看中了我,不仅军事过硬文字功底也不错,作为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字写得好,在学校表现很优秀。就这样,原本去广西百色的我稀里糊涂地被留在了南宁。一句话一个举动有时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前途命运和人生轨迹,现在想来真的非常感激那位素不相识、此后再也没有见过的接兵干部,虽然在定兵过程中出了点小插曲。 经过近28个小时的长途颠簸,火车在第二天夜里十点多到达终点站南宁站。带上行李跟着接兵干部出了站台来到火车站广场,脚下感觉地面还在摇晃,还没从火车的颠簸中缓过神来。广场上,整齐排列着很多带蓬的卡车,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军车,接兵干部和来接站的干部骨干交谈了一阵子,把手中的新兵档案交给了对方。随后,就听到其中一名接站的干部冲着我们喊了一句:“叫到名字的到这边来!”“洪振侯!”“到!”当点到我名字时,我大声答到赶忙跑过去。大概有二十多个人和我一起登上了指定的大卡车,像小猪崽一样在黑夜中不知去向何方。卡车行驶了大约四五十分钟进入一个部队大门(营门),边上有人站岗还敬礼(哨兵)。车子一直往营区里开,经过好几个上坡终于在一个篮球场上停了下来,周边黑乎乎的一片,至此算是真正跨入了军营——武警广西总队第四支队新训大队新兵四中队。下车后又是点名分班,我和开化、杭州、淳安五个老乡被分到一排一班,见到了新兵连班长(陈旭刚),个子不高但挺有兵味,四川成都人。班长把我们领到班里,安排我睡在正对门的那张床,也是班里的第一张床,“出门看起步,进门看内务”,我这张床成了班里的门面和窗口。背包放好,班长又带我们去食堂吃了碗热腾腾的面条(广西米粉),心想部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啊,和学校没什么区别。 洗漱好躺下,一路辗转有些疲惫很快便进入了梦乡,耳边还是火车的鸣笛声和车轮摩擦铁轨的“哐珰、哐珰”声,床铺也还在摇晃……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好像有音乐响起(起床号),“嚁嚁嚁……”紧接着一阵急促的哨声接踵而至。我突然惊醒一骨碌爬起,穿衣戴帽扎腰带飞快跑到操场,唯恐自己慢半拍。这是到部队出的第一个早操,队列前站着一位肩扛一杠三星的干部(新兵中队长戴伯贤,湖南人),猜想应该就是这里最大的官。各排排长汇报完,按照指定场地分头带开训练。班里已经有前两天就到的战友,班长重新排了队列顺序,我排第2名。随后进行队列训练,半个来小时就收操了。回到班里,感觉比训练场还紧张,整理内务、打扫卫生、洗漱像打仗似的,新发的被子怎么叠都不成形把急得我额头直冒汗,抹布和扫把拖把早已经被其他战友抢去了,想积极表现都没机会。第2天,第3天……我终于摸出了门道,原来抹布是晚上熄灯前偷偷放床铺底下的,扫把都爬到营房周边的树上去了,一收操就去取下来。 刚到新兵连第一个月,训练科目主要以队列、器械一二练习和擒敌基本动作为主,从早到晚都排的满满当当的,训练间隙班长会组织我们和其他班的新兵比百米冲刺、俯卧撑、蹲下起立、鸭子走路、投篮等。由于读预备役军校时基本都练过,动作比别人学得快一点,体能也好一点,苦点累点还能扛得住。所有训练科目中,最怕的就是器械,因为个子高臂力小,加之协调性不够,单杠拉三五个都得使出吃奶的力气。记得有次晚饭过后我们排统一组织双杠二练习摆动臂屈伸训练,这是器械训练难度系数最低也是最基础的课目。轮到我上杠,刚开始感觉还比较轻松,摆着摆着双脚刚好向后方摆浪时,突然手臂发软,整个人从杠上摔了下来,胸口着地,硬生生地砸到露出沙坑面的铁杠上,瞬间感觉呼吸困难。排长(年杰,安徽人)、班长和战友们赶紧围了过来问我怎么样,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大家七手八脚把我抬到了器械场边上的墙角坐着,眼前他们有的在来回走动,有的蹲下来喊我揉揉我胸口,但是我看得见却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仿佛像在真空中一样。过了好一会,一口气终于从胸腔喘出,整个人好像一下回到了凡间,排长和排里几个班长看到我缓过神来顿舒一口气,估计他们也吓坏了,事后他们告诉我当时我的脸色都变苍白了,我自己感觉像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因为这事日后每次双杠训练时总有些畏惧。最痛苦的莫过于晚饭后出小操拉韧带,两个人一组,屁股顶在台阶上把两条腿扯得和台阶平齐,“啊……”,班长说觉得痛就大声喊出来,那种感觉韧带就要断裂的痛至今仍记忆犹新。拉韧带的时间感觉特别漫长,由一开始疼痛到最后发麻的过程中,我总是抬头仰望天空,看着那颗最亮的星星告诉自己:坚持住,你一定能行!当兵就是来吃苦受累的,父母和父老乡亲们临行前的殷殷嘱托又在耳畔响起。“武艺练不精不算合格兵”“掉皮掉肉不掉队”“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一种信念支撑着我硬是坚持到了最后。当班长叫停的时候,两条腿仍然贴着台阶,过了许久才能慢慢收回站起来。训练了一天好不容易盼到了熄灯号,白天忙忙碌碌,躺在床上就会想家,赶紧躲进被窝里偷偷抹几把眼泪,不知不觉中也就睡着了。 新兵连最激动的时刻是新兵授衔,真正成为了一名武警战士,最开心的事除了训练收操、吃饭睡觉、周末休息外莫过于收到家里的来电和来信,那时长途电话费很贵,基本以书信为主。见信如晤,远隔千山万水寄来的信件让我真正体悟到了“家书抵万金”,是我安心服役、建功军营不竭的动力和力量的源泉。更让我惊喜的是,远在云南昆明上军校的哥哥,利用寒假回家探亲之机特意坐火车拐到广西南宁来看我。他乡相遇亲人,自然高兴万分。在消防服役的哥哥穿着和我们武警一样的警服,肩扛红牌(学员警衔)、脚穿制式皮鞋,显得精神又威武,战友们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我内心充满自豪和欢喜,也暗下决心要以哥哥为榜样——入党、立功、考军校。哥哥用他微薄的津贴费给我买了水果、雀巢奶粉和方糖等,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更没喝过奶粉和吃过方糖,那个甜令我永生难忘。1月27日除夕,第一次在部队过年。大年三十聚完餐吃过年夜饭,在电话亭排了好久的队终于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电话里得知,哥哥回到老家已临近除夕,父母急切地询问我在新兵连的情况,哥哥如实地告诉父母:弟弟训练很苦,人又黑又瘦,在煤渣地上做拳头俯卧撑手背被磨的皮开肉绽……父母听了心里难过至极,母亲沉默不语走到厨房,坐在烧柴火的灶炉前半天没有起身。可怜天下父母心,原本大儿子刚考上军校回家过年应该高兴才对,却因为挂念远在广西当兵的小儿子而泪粘衣襟。 “还记得那年报名参军吗,还记得第一次穿上军装吗,还记得营房前的那棵树吗,还记得爱训人的排长吗……”熟悉的歌词,熟悉的旋律,熟悉的过往,战友还记得吗?生命里有了当兵的历史,一辈子也不会后悔。1998年12月16日,壮志满怀入军营,22年风雨征程,岁月如歌,青春留痕,军人、军装、军营早已刻进骨子里融入血液中。来生让我再选择,最喜还是橄榄绿! 大山之子<br>  2021年12月16日冬夜于婺江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