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爬满衡山岩石文 曹晋 图 刘建平

知行知止

　　壹 不语岩

不语，明朝衡山南台寺一禅师。

不语岩，上封寺西侧景点，因与不语禅师缘分而名之。

不语岩是一块横凸出来的大岩石，底下一石洞，洞口头顶岩额上刻着“不语挂锡”四个大字。“挂锡”，修行道场住宿。不语岩洞口边还有摩崖石刻十余处，年代久远，风雨剥蚀，字迹难以辨认。洞不深，却也开阔平坦，幽静，神爽。

大凡以人命名的景点都有段传奇动人故事，而不语岩的背后只有一句话，准确说是一句偈语。

不语，原本是南台寺的和尚，寡言独处，常常跑到上封寺这边打坐修禅，终日不说话，自号不语禅师。有年冬天，大雪纷飞，灶里的火种熄灭了。晚上，他提着灯笼，踏着积雪去上封寺借火。寺里僧人说：“大师灯内有火，何必相求？”不语禅师若有所思：“早知灯有火，饭熟已多时”。从此他大彻大悟，修成正果。后来，人们把他坐禅的地方叫作“不语岩”。

人们怀念他，只是因为坐禅沉默不语？亦或是那一句偈语？他的后事无记载。只是传说，嘉靖年间张居正慕名从湖北荆州来南岳，请不语禅师指点前程。不语支起锡锅，一边煮饭一边听张居正说话。张居正话讲完了，不语禅师的饭也熟了。禅师是如何点化的，无人知晓，只知道张居正成了明代三朝宰相，史称为“千古一相”。

从南台寺到上封寺十几里地，不语频频穿行其间，应该不是为了听穿林打叶声，也不会是吟啸徐行，当是静心与山水沟通，吸天地精华，所感所悟浑然生成。

他独行者般的静坐修行，让世俗红尘好生羡慕。其神态犹如“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其意境犹如“静坐观众妙，浩然媚幽独”。

我喜欢不语的偈语：“早知灯有火，饭熟已多时”，正如我喜欢仓央嘉措的诗：“手里握着宝贝，从不知是宝贝。唯有失落不可寻，才知曾拥有奇珍异宝”。平生经历中，觉得最失败的是股票投资。明明手里握着好股票，却在贪婪或恐惧中不断追涨杀跌，不断在线上线下寻找日日暴富股票，焦头烂额后回头看，原来的几支股票已翻倍。

某日登衡山曾国藩古道，在不语岩歇息时从朋友口中得知这句偈语，慢慢品味出个中涵义，便自嘲道：早知手中有好股，财务自由已多时。

于我而言，不止炒股，做人做事何尝不是如此！ 不语禅师不甚出名，不语岩质朴简陋。

上衡山，匆匆忙忙可一笑擦身而过，无事亦可坐此歇息，任凭几缕清风送你几分清凉。

　　贰 烟霞峰

烟霞峰注定是会有故事的仙境。

都说寺庙道观皆坐落风水宝地。小小的烟霞峰，窄窄的山谷间，几百年前曾同时集中大明、竹林、衡岳、兜率几大古寺，高低错落，大师辈出，信众纷拥。如此繁荣景象，世间之大观，虽在岁月中风吹雨打凋落，如今拨开丛草乱藤，斑驳遗迹遍地可寻。

登衡山眺望，金简、芙蓉、碧萝、烟霞、轸宿、祥光诸峰历历可点，连成一字横岭迤逦突立于南天门前，唯烟霞高耸鹤立，把C位牢牢霸占。《湖南通志》云：“烟霞远望，浮动可爱。”便是烟霞峰时常云雾缭绕，总似仙女般半遮半掩，半沉半浮，犹如大海中半个翠绿小岛。霞光或东、或西斜斜投过来，变幻的色彩尽态极妍，烟霞峰不经意间熠熠生辉。

唐天宝年间，某日深夜，烟霞峰下衡岳寺旁一山洞。洞内，绰号“懒残”的明瓒和尚正烧牛粪煨芋头。洞外，李泌恭敬作揖造访，懒残却是不理不睬。李泌再拜，懒残发火，对李泌吐口唾沫，骂道：“你是害我来啦！”李泌一声不吭。早年躲避政坛倾轧遁入衡山烟霞峰的“端居室”，除了读书就是热衷访仙问道，他对眼前这位形象邋遢、举止怪异的和尚已悄悄观察多时，断定其非人间凡僧，或许是上苍贬谪之神。

今夜，李泌顾不了面子，顾不了身份，毕恭毕敬地再三下拜。懒残旁若无人坐在牛粪火边，拨出煨芋，皮也不剥，一口一口吃起来。过一会，他斜眼一瞟，李泌还肃立原处。懒残怒容暂缓，指地让座，信手将煨芋掰下一半，递给李泌：“慎多言，分我半片煨芋，领取十年宰相。”果然，唐德宗登基后，李泌出山当了十年宰相，挽朝廷于危难之中，名垂青史。

传奇毕竟是传奇，“懒残煨芋送十年宰相”在史书中不见丝毫踪影，而是出自唐代袁郊的传奇志异小说《甘泽谣》。但是，野花分外香，传奇格外具有生命力，历朝历代总有大家唱和。明•吴承恩云：“何似懒残煨半芋，衡山风雪读书窗。”宋•陈与义诗：“胜事远公莲，深心懒残芋。”此时，我一声长叹，宰相，原本是皇上手中的专利，却给一个懒懒散散的和尚就这么随意定夺了，还说得那么精准，那么精确。 这，是否借事说事，或是对皇权的极度蔑视？或是对佛教法力的极力渲染？

懒残，法号明瓒，宋•《高僧传•明瓒传》有事迹记载。烟霞峰留有“懒残岩”，周围摩崖石刻可观，大多为明代遗迹。不知是袁郊看到“懒残岩”把传奇写进《甘泽谣》？还是先有袁郊写的懒残传奇再刻下的“懒残岩”？历史的面纱总是那么朦胧神秘。

提起唐代名相，如果说魏征是王道德践行者，姚崇是开元盛世的缔造者，那么李泌就是中唐的续命人。李泌，史上称为权谋大师，执掌宰相权位时，曾以一人之力解决陕州叛乱，“三言两语”摆平吐蕃大患。因功高，封邺县侯，世人称李邺侯。饮水思源，李泌后人在南岳建邺侯书院纪念之。书院大门前的对联应景应时，入情入理，令人感慨万千：“三万轴书卷无存，入室追思名宰相；九千丈云山不改，凭栏细认古烟霞”。

上衡山，到烟霞，拍遍栏杆，今人只见邺侯书院不知懒残岩，只提李泌不知明瓒，盖因宰相官位和丰功伟绩载入史册。后人把“懒残煨芋”用作典故，意为求取功名，都滥觞于烟霞之中。

千年前，懒残与李泌演绎了一段传奇故事，真也好，幻也罢，后人读出了不同境界。有人感叹李泌造就了懒残名声：“不因曾识长源相，哪有虚名落世间？”有人惋惜李泌迷恋功名放弃求仙：“至竟名心抛未得，十年宰相误神仙。”还有人自嘲平庸无人赏识：“生平不具平章骨，半夜何心问懒残！”

郭沫若抗战时期登衡山，游历烟霞峰感慨万千，写下《邺侯书院》：“中原龙战血玄黄，必胜必成待自强。誓把豪情寄山水，全将余力写肝肠。云横万里长缨展，日照千峰铁骑骧。犹有邺侯遗迹在，寇平重上读书堂。”诗人一扫名利之气，胸怀抗敌救国大志，意境高远，气壮山河，回肠荡气，与李泌报国初心相呼相映。

烟霞峰是一方仙境，烟霞的故事应该还会有人继续讲下去。

　　叁 飞仙石

这块岩石很平常，又很奇特、很神奇，叫飞仙石。

集贤峰下，黄庭观右侧原是陡峭悬崖，如今绝壁开凿登山公路蜿蜒盘旋。仰头可见那块巨石突兀立在绝壁岩石之上，青藤蔓绕，苍苔堆积，隐约可见“飞仙石”凿刻大字，古朴苍劲，道骨临风，扑面而来的尽是远古气息。

这块巨石浑身同时冒着仙气，传说王母娘娘腾云驾雾到衡山，一朵白云落下化身而成。石头上方平坦如台，下方削尖，如同独脚的八仙桌，望去摇摇欲坠。说是一人靠近轻推，巨石会微微抖动，若是众人合力去比试，任凭几多力气也奈它不何，纹丝不动。

这本是极普通的石头，因山势，因石形，因风水，一千六百年前的晋代有一老妇看中它，把它当作“礼斗坛”，且在一旁结草舍潜心修道十六年。坐坛，读文，诵经。风霜吹不垮她，烈日晒不化她，苦难磨不倒她。她的影子早已融入这块大石，魂魄也融入南岳山水间。

公元334年，她83岁。也许她的诵经声被风带到天宫，也许她的精诚感动了天地，西王母看中了她。那天，集贤峰下的“礼斗坛”出彩了，祥云聚，仙乐响，鹤车到，众仙人迎接她升天。杜甫《望岳》诗中记载：“恭敬魏夫人，群仙夹翱翔。”她，就是魏夫人，魏华存。中国女子修道始于她，结草舍之处今为黄庭观，那块“礼斗坛”石头就是她飞仙之处。

魏夫人升天了，裙裾飘飘，清气爽爽，众仙簇拥，令人仰慕不绝千年。李白诗云：“寻仙向南岳，应见魏夫人。”来南岳，见或不见魏夫人，黄庭观还在那里，飞仙石还在那里，一地的传说故事也在那里。流连于黄庭观，舍不得它的清幽与凄美，舍不得它的温润可人，暗合着唐人常建描写山中禅院的意境：“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声。”

倒是常常遥想那么长长历史，那么长那么长，有多少人像魏夫人垂垂暮年仍如此执着、坚毅、精诚修道？比如曹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比如孔子：“笃信好学，死守善道” ……圣人也好，凡人也好，这种境界最美妙：忘掉年龄，活好当下，享受当前，灵魂自由而不知老之将至也！

来看看黄庭观，坐坐飞仙石，眼中有艳色，心中藏寂静，这中间的山山水水，便是人生的来来去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