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官任期四年回顾

准民

（本文写于2013年9月）

4年前的2009年夏，我卸下挑了整整10年的校长重担，非常高兴地去中国驻洛杉矶总领事馆任教育参赞，从一名教育老兵变成一名外交新兵。

洛杉矶地区终年阳光灿烂，难分四季，因此给人的感觉十分奇特，仿佛时光停步，度年如日。

四年任期好像四天，飞驰而过，很快我将启程返国。趁着记忆尚新，记录一下四年来的一些感受。

职业外交官的特点

中国驻美国大使馆在首都华盛顿，另外在纽约、旧金山、洛杉矶、芝加哥和休斯顿设有五个总领事馆（简称领馆）。

驻洛杉矶领馆于1988年3月3日开馆，其领区覆盖南加州、夏威夷州、亚利桑那州、新墨西哥州这三个半州以及关岛、塞班、美属萨摩亚等美国海外领地。

总领馆下设政治、新闻、领事保护与侨务、商务、教育、科技、文化、证件等组。现有外交官几十人，多数来自外交部，其余来自商务部、教育部、科技部和文化部。

中国驻洛杉矶总领事馆

洛杉矶是美国第二大城市，洛杉矶领区在贸易、科技、娱乐、教育等领域有很强实力，又与中国隔太平洋遥遥相望，近年来在中美关系中的影响日益增大。中国领导人多次访问洛杉矶领区。今年6月，在领区的“阳光之乡”山庄举行了中美元首会晤。

近几年，先后有3位“大使衔”的总领事坐镇，他们以前都担任过中国驻其它国家的大使，这也说明外交部对洛杉矶总领馆的重视。

作为半路出家的 “业余”外交官，我十分注意向来自外交部的职业外交官学习。四年共事下来，我发现他们有两大特点，一是等级分明，二是作风严谨，同军队相似，因此他们也经常自称是“文装解放军”。

对我这样长期在学校工作的文人来讲，一开始不太习惯。但时间长了，发现外交官还必须有这种等级意识和严谨作风，因为“外交无小事”，等级分明是为了职责分明，作风严谨才能保证不出差错。

2009年国庆招待会正式开始前

驻洛杉矶总领馆全家福

尽管等级分明、作风严谨，领馆的总体氛围还是挺融洽的。我总结了一下，有三个原因。

首先，馆员（尤其是馆领导）的整体素质高。大部分人都能做到志怀高远，工作第一；严于律己，宽于待人。

第二，人性化管理。国家近年来以人为本，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改善外交官的工作和生活条件。原先不管公事私事，只有公车可用，难免引发矛盾。通过公车改革，国家提供一定补贴，每位馆员都可购车，如何用车完全自定，人人皆大欢喜。

住宿原来集中在一处，甚至与办公室在同一栋楼内，也容易引发矛盾。现在办公与住宿基本分开，住宿档次和地点自选，矛盾就迎刃而解。早先，不是外交官的配偶、未成年子女不能随任，现在都可以了。领馆还为配偶提供内聘岗位，为子女联系学校，深得人心。

馆里每月都要举行庆生和送老迎新会，为当月的寿星们（包括配偶和子女）庆贺生日，感谢离任馆员所做的贡献，欢迎新任馆员加入领馆大家庭，气氛非常温馨。

2011年春节总领馆聚餐

第三，馆员定期更换。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作为“文职解放军”的外交官也一样，使领馆是铁打的，外交官却是流动的。他们的任期为2至4年，每个月都有人来，也有人走，3至4年就全部换一遍。

我长期在学校工作，同事关系是长年甚至是一辈子的，因此刚来时有点不习惯，同事间刚刚熟悉又要告别。后来发现这种机制也有好处，它使得人际矛盾不易产生，产生了也容易解开。

外交官的强大后盾

作为教育参赞，我的工作主要是：

1）促进中美教育交流和合作；

2）为中国留学生和访问学者提供服务和管理；

3）推广汉语教学，宣传中华文化；

4）调研美国教育，为中国教育提供建议；

5）领馆交给的其它工作。

这些工作在我以前的博文中有过描述，这儿就不再重复。说几点四年外交官当下来的感受吧。

首先，是更深切地体会到国家的强弱同外交官息息相关，有强大的祖国做后盾的外交官是幸福的。记得30多年前到美国留学，那时虽然美国已经同中国建交，但主要是为了联手对付苏联。一般美国人认为中国又穷又弱，对中国人虽很客气，但其眼神中你看到的更多是怜悯，而不是尊重。当地华人和中华文化的地位也十分低下。听他们讲，上中学时在学校说中文还会受到校方惩罚。

改革开放后，中国国力增强，在各领域取得的成就令世界惊羡，连唯一的超级大国美国都刮目相看。中国外交官得到高度尊重，开展各项工作顺利多了。以前，是中国人追着美国人要求加强交流合作，现在更多是双向互动。有些领域（如贸易、投资、教育）甚至是美国人更加主动。

中华文化的地位也不断提高。以汉语教学为例。尽管还有少数美国人对中国、中华文化及汉语教学怀有疑虑，但希望同中国更多交往已成社会主流，汉语已经热遍美国。曾经禁止讲中文的学校，现在主动开设中文课，以满足家长需要，吸引更多生源。

圣地亚哥市伯纳德小学曾经因为生源流失濒临关闭。一名韩国裔美国人担任校长后，以浸润式汉语教学（即在课堂里只讲汉语）为招牌，吸引了大量的白人、拉丁裔、韩国裔家长带着孩子前来报名，竟然让学校起死回生，进而成为加州优秀学校。越来越多的美国学校要求开设孔子学院和孔子课堂，国家汉办已经无法全部满足。

美国各族裔小孩学汉语

（Fallbrook La Paloma 孔子课堂）

当然，一个国家由弱变强，也给其外交官带来新的挑战。弱国、小国使领馆前可能一年四季都安安静静，但强国、大国使领馆前，三天两头就会有示威抗议，甚至暴力事件。

随着中国的发展，中国使领馆近年来在馆舍和人身安全方面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因为难民遣返、领土领海争议等问题，邻国在美国的后裔或侨民时常前来示威。在叙利亚问题上，因为中俄等国同美国意见不一致，叙利亚裔美国人也前来抗议。

有些华人还把国内问题弄到使领馆前告洋状，甚至诉诸暴力。2011年12月15日，一名美籍华人向驻洛杉矶总领馆连开多枪，击穿了领馆大门和窗户玻璃，幸亏没有造成馆内人员伤亡。

2011年洛杉矶总领馆遭枪击

（照片/新华社）

无微不至的领事保护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中国公民走出国门经商、投资、工作、学习、旅游、生活，能否对他们的安全和利益提供及时有效的保护成了对中国外交官的严峻挑战。

外交部王毅部长上任后首先看望为海外中国公民提供保护的领事司，这是外交部历史上还是第一次，也说明领事保护已经成为中国外交的最重要任务之一。

派驻世界各地的中国使领馆是领事保护的直接提供者。洛杉矶领区有华侨（包括已获美国绿卡者）、中国留学生、学者、中资企业职工几十万人，每年还有几十万中国人前来旅游，因此领事保护任务极为繁重。

但由于编制有限，这几年，领馆只有一位专职领保官员。他白天要接电话电邮、同警局联系，还要经常出席法庭审讯，去监狱探望中国公民，确保他们的权益不受侵犯。他的手机通宵开启，因为很多求助电话就是半夜打进来的，工作强度之大为全馆之最。为此，领馆决定今年增加一位专职领保官员。

教育、商务、文化等组也经常兼做领事保护工作。2012年4月11日凌晨，南加州大学两名中国留学生在大街上被歹徒残忍枪杀。

领馆立即启动紧急应对机制，我和领保官员赶赴发案现场、警局和学校，了解凶案详情、督促警方破案、同校方一起抚慰中国留学生、联系中国公安和美国驻华使馆以最快速度为家长办理护照签证，然后同总领馆领导和校方一起为家长接机、安排食宿、联系殡仪馆、举办追思会。

针对国内个别媒体歪曲中国外交官形象，断章取义、张冠李戴以博取读者眼球，我还动员贸大校友并得到大力支援，让有关网站撤下了有关歪曲报道，维护了中国外交官的形象。凶手抓获后，我们还紧盯案情，督促美方严惩罪犯，告慰受害学生家属。

我通过当地英文媒体

督促美方尽快惩处凶手

近年来洛杉矶领区的中国人数量飞速增长，每年都有多名中国公民（包括留学生和学者）因车祸、溺水等原因造成伤亡。每次发生这样的不幸，领馆都会在第一时间提供领事保护，送上祖国的关怀和温暖。

从利比亚大规模撤侨到洛杉矶领馆所做的工作，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世界上很少有几个发展中国家能够像中国政府这样对其在海外的公民提供如此有力和及时的保护。

有时，领馆也会接到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求助。经常有家长打电话来说在美国留学的孩子几天联系不上，估计失踪了，要求领馆帮助寻人，或立即报警。

我们赶紧通过各种渠道寻找，结果却发现孩子或在逛超市，或在宿舍睡觉。问他（她）为什么不接家长电话，问答则五花八门，从“手机没电了”到“家长管得太紧，干脆不理”都有。

光鲜外表的后面

普通人觉得外交官西装革履，香槟美酒作伴，公费周游世界，多好的职业！实际上，光鲜的外表远不是外交官职业的全部。

世界上像美国这样的发达国家毕竟是少数，大部分外交官工作的国家位于第三世界，环境恶劣，条件艰苦。

有些国家经常停电，很多使领馆都自备发电机。

有些国家自来水龙头一拧，流出来的水是锈红色的，外交官就得自己打井取水。有些国家疟疾、登革热猖獗，很多外交官备受摧残。

有些国家战乱频仍，有些外交官差点丢命。洛杉矶领馆的很多同事曾经在这样的国家工作过，听他们讲述经历过的种种磨难，在佩服之余，也让我对外交官这个职业有了更全面的了解。

外交官还有其他困扰。虽然可以带配偶，但很多外交官还是孤身在外，因其配偶或因无法放弃工作、或因老人需要照顾只能留在国内。虽然可以带小孩，但在很多发展中国家，中小学教育的质量还不如中国，只能让孩子留在国内上学。由于无法对配偶和孩子尽责，很多外交官经常心怀愧疚。

有些活动，对其他人来说是甜，但对外交官来讲却可能是苦。

比如外交官经常要参加各种宴会，一般人认为这是美差。但如果经常参加这类活动，难免会产生“宴请疲劳”甚至“宴请恐惧”，因为不管是中餐还是西餐，吃来吃去都是那几款所谓的“经典大菜”，真不如家常小菜可口且有利于健康。

如果当主人或主宾则更辛苦，因为要致辞、同众多与会者交谈、合影，忙得都吃不上几口饭。因此，往往在参会前先吃点东西垫底，或在会后回家再吃。

此外，华人主办的很多宴请，经常是歌声嘹亮，乐声震耳，台上言者谆谆，台下听者藐藐，交谈如常，大家扯着嗓子，都很辛苦。

近距离看美国人

关于美国人的文章别人已经写得很多，我只讲几点给我个人印象比较深的。

美国人的优点很多。首先是法制观念强。大事不用说了，在中国人看来很小的事情、或者不应上法庭解决的问题，美国人都会诉诸法律，因为他们相信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上法庭能得到比较公平的解决。

美国电视上的法庭审判节目我经常看，那里审理的案子起码有一半以上（比如姐姐告妹妹欠她几十美元不还，男士想追回给前女友一件价值100多美元的礼物，等等）估计在中国是不会上法庭的。但美国人就上了，而且不管输赢，判决以后原告、被告还都比较心平气和，甚至还有说有笑一起离开。

在美国上法庭就像下馆子

第二是讲诚信。停车场上不小心蹭了别人的车，如车主不在，大部分美国人都会在挡风玻璃上留下一张纸条，写明自己的联系方法以便赔偿。

我们的公寓住着几百户人家，警卫并不认识所有住户。我经常邮购，有的快递公司将包裹送到警卫室后，会在我信箱上贴一通知，有的快递公司则不贴通知。但不管有没有通知，我只要说一下我的房间号码，警卫不管认不认识我，都会将包裹给我。我想他对其它住户也一样，但从来没有听说有谁冒领别人的包裹。

第三是讲公德。美国人很愿意帮助别人。在路上人不舒服，或车出了故障，经常有人主动问是否需要帮助。

餐馆、旅馆、会场等公共场所，很少有人大声喧哗。

台上的发言如不爱听，尽可以离场，但不会发出声音影响别人听讲。演出结束时，观众起立鼓掌向演员致谢，而不是急于赶在其他观众前面离场。随地吐痰、在禁烟区抽烟、排队加塞等更是大忌。

当然，美国人也有不讲公德、藐视法律、瞒骗欺诈、甚至杀人越货的，但我遇到的美国人大部分都有以上优点。

美国人缺点也不少。最大的一个是奢侈浪费。美国地大物博，善于创新，科技发达，生产率高，确实可以理所应当地享受高于其它国家的生活水平。但其人均资源的消费率，尤其是其超前、超高、超出常理的消费习惯，让其陷入债台高筑、人均负债5万多美元的窘境。此风不刹，美国将前景黯淡，难以为继。

在美国，什么东西都要大一号

第二是过于自负。美国在很多方面是当之无愧的超级大国，但因此而经常对别国指手画脚、甚至动手动脚就不明智了。

从理想主义的角度说，美国人是希望所有人都同他们一样。但各国在自然禀赋、历史文化、经济实力、发展阶段等方面的差别如此之大，美国模式能否在所有国家复制，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

从现实主义的角度看，美国人当世界警察不仅是为了意识形态，更是为了自身利益，很多美国政治家对此毫不隐晦。但即使是为了自己，手段也最好现实、明智一点。

美国人最好先把自己的事情办好，把国内的枪支管紧点，少点奢侈，省点军费，减点欠债，把形象和实力恢复到历史最好时期。与到处指手画脚、甚至直接动手相比，正面榜样的力量更加强大。

当然，我也见过崇尚节俭的的美国人。记得电视报道一个美国人放弃奢侈生活，连牙刷、内裤、袜子等所有基本用品都算上，全部家当只有50件物品，还活得很高兴。

我也见到过谦虚实在、有世界眼光的美国人，能够理解国与国之间的差别。但太多的美国人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方式已经大大超标，还总把美国作为衡量他国的唯一标准。

作为中国外交官，在观察美国人的时候，我特别关注华裔。美国华人据说有400万。最早的是来美淘金、修筑铁路的劳工，后来则通过留学、投资、投亲、偷渡、结婚（真假都有）、庇护（以政治、宗教、信仰、计划生育等理由申请，也是真假都有）等多种渠道来到美国。

华人身上有勤奋刻苦、量入为出、重视教育、重视亲情等很多传统美德，到美国后经济地位提升快，还不爱惹事，被视为“良民”和“模范族裔”。

但华人也有喜欢单打独斗、帮派林立、不重视公德等传统陋习，因此政治影响力较弱。且不说人口仅比华裔多200万、但在美国各领域均有巨大影响的犹太人，就是同人口数量相仿的印度裔相比，华裔在美国的政治影响也让很多人扼腕叹息。

在华人圈里，大家也经常讨论如何摒除陋习，全面提高华人影响和地位。有意思的是，任何族裔都内外有别，任何人都可以批评自己的娘家、母校、家乡和祖籍国，但听到别人批评就不爽。华人也不例外，自己可以骂自己，而且骂得很厉害，很难听，有的人甚至说羞于同华人为伍。

但别的族裔要骂华人，尤其是使用带有歧视性的语言，那是决不允许的。2008年CNN主持人犯了忌，全美成千上万的华人冲上街头抗议示威，要求CNN道歉。

6000多华人在洛杉矶CNN办公大楼前抗议示威

任职四年间，同各类华人都有不少接触，其中很多精英在工商、科技、教育、文化等领域取得了优异成绩。在工作中我得到了他们的大力支持，也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东西。他们虽然大部分已成为美国公民，但对祖籍国仍一往情深。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像外交官一样，只有祖国（祖籍国）繁荣强盛，他们才能在海外得到更多尊重。

因此，他们为中国的经济发展和国力增强而欢欣鼓舞，也为道德不彰、腐败猖獗等弊病而痛心疾首。他们积极促进中美关系，献计献策、出钱出力，为中国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

“毕业”感言

四年前在领馆举行的迎新会上，我说我是外交新兵。一眨眼新兵变成老兵，就要退伍了。也像读完了一个“外交专业”本科，顺利毕业了。

整体而言，这四年的外交官生活收获巨大。开阔了眼界，拓展了思路，结交了很多新朋友，学到了很多新东西。

在国内当校长时，总给别人（贸大的教职工和学生）评优颁奖。出国后，没想到自己被教育部评为“优秀参赞”。

工作之余，我抓紧时间“从心所欲”，利用这儿丰富的信息资源，调研了多个自选课题；还多次驱车自驾，完成了学生时代游遍美国50个州的夙愿。

四年下来，我也更切实地看到了中美两国在政治制度、社会体系、经济实力、科技创新、民众素质等方面的差别或差距，也看到今后两国都面临巨大的挑战。

我衷心希望中美两国都能锐意改革，竞合双赢，这将是两国人民之福，也是世界人民之福。

2023年1月17日补记：

过去的10年里，由于美国竭力围堵中国的崛起，中美关系陷入僵局，驻美的中国外交官面临更严峻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