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似火(长篇推理小说连载之三十一)

墨余

第十九章<br>顾超排在队伍的最后。他有点懊恼,原来的计划是等待刘向东一起吃饭,但食堂开饭之后,他才听说刘向东今晚在草场值班。这让他失去了时间,只能在队尾慢慢地蠕动。<br>通常他并没有跟刘向东一起吃饭的习惯。但今晚是年三十,顾超认为自己是这里唯一能够没有敌意地跟刘向东坐在同一张饭桌上的人。后者虽然早已不在意这样的孤独,但是,过年了,顾超实在不忍心看着那个身影在今晚还算热闹的场合中,依然那样的萧瑟无助。<br>年夜饭其实也没有太多可争的东西,但所有的人都清楚,即便是同样的东西,队伍的前面基本能保证足够的分量,如果是在队尾的话,只能看负责分菜者的心情。<br>现在负责分菜的是原红缨,原因自然是因为她的肚子,看起来已经有七八个月的样子。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丑闻,正常情况下,不管是自愿的还是受害的,女方就此无颜见人是起码的结果,再严重点就是在人人唾弃之下彻底颓废或者发疯,而因此自杀的情况也有所耳闻。象原红缨这样公然挺着肚子照常生活劳动的却是仅见。<br>不得不说,同学们心照不宣的照顾,是支撑她维持目前状态的最重要的原因。再往前溯,所有这个中学出来的人,都会记得原红缨曾经拯救过他们的往事。<br>虽然原红缨从来没有承认过,但无论凭直觉还是经过细致的分析,大家还是坚信这样的结论。所以,无论是五年前她父亲被打为反革命集团分子,还是现在的这种事,都给予了充分的体谅。而原红缨本人,平时给人的印象是文静懦弱,但在如此艰难险恶的关头,却表现出了令人惊讶的坚强果决。她明确表示一定要留下孩子,不管未来将遇到怎样的困难和危险。这样的性格展露,又让她在众人的心目中高大了几分。<br>但顾超与原红缨之间,却没有这样的善意。原因并不是顾超对她有什么刻薄的意图或者行为,而是刘向东的缘故。<br>顾超很清楚地记得,从来到草原的第一天起,同校几乎所有人对刘向东都有着或多或少的敌视,原因不言自明。通过本班学生的传播,那天晚上刘向东的反常表现引起了广泛的怀疑。但由于没有确凿的证据,又不好公然地指责什么。不过,他们有的是办法发泄自己的怨气和怒气。几年的时间里,整治刘向东的招数可以说是花样百出。<br>但是刘向东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消沉和敌意。他没有进行任何的辩解,最激烈的不满也仅限于抵挡和回避。不知道什么原因,在平静的日子里,他甚至表现出一种异常的快乐。<br>大约他另有什么寄托吧,大多数人并不关心这个。<br>顾超算是唯一一个能跟他善意交流的人,并不是顾超在道德判断上异于常人,纯粹是因为两人各自有个亲戚是同一个单位而且是好朋友。上辈的友情自然地传到了下一代,而且这么多年来,也确实没有看出他有什么伤天害理的心思或者举动。顾超觉得自己有责任关照他——即便这种责任源于某种并不太可靠的关系。<br>虽然跟刘向东远谈不上亲密,但这样的关系还是激怒了一些人,特别是本班级的那几位,几乎将他跟刘向东一样视为异类。顾超很努力地想改变他人的看法,却又不想跟刘向东彻底切割,这些年来,他就是这样心惊胆战地维持着平衡。<br>队伍前面的人都消失的时候,顾超的脸黑了下来。年夜饭是加了许多肉星的面条,还有两个包子。包子数量无碍,装面条的盆子却已经见底。原红缨提起半边铝盆,懒洋洋地归拢着一点残渣,一边斜视着他。<br>“不要了!老子不吃了行不行?包子给我。”顾超将饭盆重重地摔在桌上。<br>“跟谁发火啊?大年夜的别找不自在啊。”<br>原红缨还没发话,另一旁的文兴健凑了过来,冷冷地靠住了顾超的肩膀。<br>文兴健是这个知青点负责人之一,同时也是原来2班学生组成的小组组长。他的个头不高但很壮实,面对顾超,拥有足够的威慑力。在中学的时候,他的能力和气势被那些更强悍的人压制,但现在给了他脱颖而出的机会,事实证明他也确实有许多过人之处。<br>“又没有跟你说话,狗拿耗子。”顾超的声音登时低落了几分,他不敢跟文兴健对视,眼神飘忽地嘟囔了几句。<br>顾超到底还是装了点面汤,抓着两个包子找位置坐下。三十晚上食堂里还是有一些红红绿绿的布置,但没有人因此表现出特别的兴奋。刚来的那年春节,在比这还简陋的环境下大家依然激情迸发。但是现在,没有人还有那样的心情。<br>未来如铅一般沉重的天空,偏偏又开始露出几缕光芒,但现在能够真正照耀到的只是寥寥的幸运者。每个人心里都是极度的焦虑,同时在急切地寻找靠近阳光的路径。即使是在这样的夜晚里,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刺激能转移他们的心情。<br>很快年夜饭都已吃完,三三两两地有人开始往宿舍区走去,那里的活动室刚到了一台黑白电视,而且房间比较大,还可以同时唱歌跳舞玩一些小节目。<br>  “第二小组的全部留下,有事。”文兴健站了起来,高声宣布了一个消息。<br>第二小组就是2班的全体学生,这个群体有着一种奇怪的同仇敌忾的气氛。除了两个异类,有事的时候,大体上还是能共同进退的。顾超犹豫了一下,还是留了下来,文兴健的通知并没有将他排除在外,估计是什么日常的事务,他可没有胆量忽视。<br>等到所有其他小组的人都走光的时候,文兴健又站了起来,这次他的话里带了点隐晦:<br>“大家都等会啊。”<br>“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有人表示了不满。<br>“别急,等个人。”<br>食堂里忽然沉默了下来,只有原红缨在厨房里清洗碗筷的声音。在合适的角度,可以看见她的动作似乎也有点不安。<br>要等的人是李忠实,这个很容易被人忽视的小个子,忽然偷偷摸摸地出现在文兴健的身旁,靠近他的耳朵小声说了几句什么。文兴健的脸上出现了红晕,他低声却又清晰地朝围坐在一起的众人说道:<br>“有个立功的机会,愿意参加的举手。”<br>“扯淡吧,想疯了头啊?”几个男生象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嘻嘻哈哈地嚷着。<br>“妈的当我开玩笑是么?”文兴健沉下脸,死死盯着冲着他笑骂的人:<br>“还不能确定,但确实是个机会。不愿意听的现在就可以离开。”<br>没有人再出声,也没有人离开。哪怕是笑话,也算是今晚的节目嘛。<br>“晚饭到现在我一直安排人在盯着,有人要在今晚搞破坏活动。”<br>“谁?”<br>文兴健没有回答,他冲李忠实努了努嘴,示意他到外面望风。<br>“在看草场的那个……终于露出了狐狸的尾巴。”<br>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平日里固然与刘向东有着这样那样的纠葛,但冷不丁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是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br>“要是真立了功,别的我不敢保证,回城的事,绝对八九不离十了。”<br>早些年里,不管是文兴健还是其他人,绝不会用这样赤裸裸的利益来进行诱惑,那是他们纯净心灵中绝对不能容纳的污垢,更是政治方面绝对的禁忌。但经历了几年残酷的现实,再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丢脸,而且……毕竟还披着一层鲜艳的光环。事实上,近几年来,他们见过太多以前不敢想象的事情,早已对丑恶产生了免疫。<br>“好了,现在举手表决。”文兴健简短的话,倒是在无形地增加了权威和可信度。<br>“刘向东?不可能!你们一定是搞错了。”顾超忽然站了起来,大声地喊着。他的勇气一半来自本能的判断,另一半来自方才的怨气。<br>“那你滚蛋,马上!”文兴健的眼神极其吓人,象是捕食前的野兽:<br>“警告你啊,敢把这事说出去,或者……敢去后面通风报信,我绝对不会让你活着回家。”<br>文兴健不容置疑的命令,获得了其他人的一致赞同——迎面而来的全是怒视的目光。顾超讪讪地低下了头,原来还有点骑虎难下的局面,在文兴健发话之后,让他彻底地死了心。 顾超返回到宿舍。他没有到电视机前凑热闹,也没有找其他事情打发时间的心情。他直接躺到床上,扯过被子蒙在头上,而一双耳朵却是前所未有的警觉。<br>“蓝蓝的天上,<br>白云在飞翔,<br>美丽的扬子江畔,<br>是可爱的南京古城,<br>我的家乡……”<br>活动室那边传来了一阵歌声。这是眼下最流行的一首禁歌,但知青们根本没有任何顾忌。原来那些滚瓜烂熟激情昂扬的曲子只是在出工的时候唱唱,他们现在知道了还可以借助歌曲来诉说、排遣心里隐藏着的不足与外人道的秘密和忧愁。<br>“未来的道路是多么艰难曲折漫长,<br>生活的脚印深埋在偏僻的异乡,<br>跟着太阳出,<br>伴着月亮归,<br>沉重地修理地球,<br>是光荣神圣的天职,<br>我的命运。”<br>顾超本来对这首歌有点不屑一顾,他认为乐曲简陋,歌词粗鄙,全然不具备艺术作品应有的精细。但就象粗口一样,有时候恰恰能够最准确地发泄内心的情感,所以他并不排斥。在今晚的这种心境下,又有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感触。<br>“当我告别你呀,<br>亲爱的姑娘,<br>揩干了你的泪水,<br>洗掉你心中的忧愁,<br>洗掉悲伤,<br>啊,心中的人儿告别去远方……”<br><br>“着火了!”<br>“快救火啊!”<br><br>忐忑的状态持续了大概有半个小时,忽然就听到外面发声喊,乱哄哄地有人来回奔跑,夹杂着叮叮当当器物碰撞敲击的声音。顾超瞬间就肯定是草场发生了意外。他一骨碌翻身下床,跟着人群冲向了那个方向。<br>火势已经非常大了,目测应该是全部干草都已经着火的那个阶段。有经验的人放弃了抵抗,转而大喊着向所有能够想得到的组织和人员求援。但是另一些人似乎还在努力,顾超看见了刚才食堂里的同班学生,全数都在最接近火场的地方,就连原红樱也提着一只铁桶,吃力地挪动着。<br>“刘向东!”<br>顾超脑子里嗡地一声,木然站着发楞。但很快他便清醒了过来,用一种不管不顾的姿态冲向正提着一把大笤帚的文兴健,死死抓住他的衣领?:<br>“刘向东,刘向东人呢?”<br>“死了,啐!自绝于人民。”<br>“你他妈混蛋!你他妈胡说!他为什么要自绝于人民?你们凭什么?啊!”<br>顾超用力地推搡着对方,手掌变成了拳头,落在文兴健的身上。<br>“你敢打我?”文兴健稳住身子,他的话音刚落,便上就有几个人围了上来。<br>环视四周的目光,让顾超忽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但是已经有点陈旧。这些年里,他尽力想忘掉这样的记忆,也差不多成功了。但是,此刻在曾经相濡以沫的这些人眼里,他感觉那样的情形还是无比地清晰。<br>那年,在体育场的夜晚,惨案发生的那个无月之夜,当四中的学生提着长矛砍刀,象劈柴火一样地将他的同学一个个砍倒在地,那些杀人者的眼神,既疯狂又麻木,混杂成了令人心悸的残酷。<br>怎么会怎么熟悉?还是说在相同相近的环境里,这本来就是正常的反应?<br>那么,他们是杀了谁?<br>“滚开!?”顾超奋力推开围上来的人,冲到了火焰边缘:<br>“刘向东在哪里?在哪里?”<br>“别拦着他,想死就让他死去好了。”文兴健小声地吩咐着。<br>事实证明,顾超此刻的行动,是他这辈子勇气的巅峰。从那以后,他没有再表现出什么异常。压力不止来自于文兴健们,更严重的是来自各方面的领导。他们用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态度下明示或者暗示着他,不要妄想对这次英勇斗敌的事迹有任何的怀疑。顾超清醒过来之后,对这些告诫、威胁有了直观的认识,也明白了违抗的后果。<br>他终究当不成英雄,当时他没有冲进火场寻找刘向东,事后更不可能顶住整个虎视眈眈的环境。他就象是落在了群山环峙的垓心,刀锋一样的山体,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将他湮没。他缩起了自己的身体,裹成刺猬的形状。他知道自己身上的尖刺,可能带着某种威胁,但是如果山体向他崩塌,这些尖刺没有任何意义。<br>那些英雄不出所料地很快回到了城市,顾超没有这样的幸运,但是他得到了一个承诺,或者说一个目标,比以前清晰了很多。这让他避免了彻底的沉沦或者鱼死网破的挣扎。他安心地等待着而且表现出了更加高昂的热情。<br>后来,顾超明白自己又一次被骗了。原因很简单,到他离开这里的时候,整个草原上,除了自愿或者被迫留下的极少数人,他基本算是最后一批回家的。也就是说,返城,并不是那些人的恩赐,而是因为不再需要,更直白地说,他现在是个累赘。<br>此后的事情苏定和严正清已经了解了许多。在经历了短暂的喜悦和憧憬之后,顾超从此便陷入了工作生活诸般不顺的境遇,很快便得了抑郁症。当然,关于得病最重要的原因,今天算是有了新的收获。<br>“这个……你带回去吧。”苏定把那本乐谱递给顾超。<br>后者疑惑地望着他。<br>“这样东西对办案还是有用的,所以……算是我小小地违反了纪律吧。不过需要的时候你得保证能还回来。”苏定拍拍他的肩膀:<br>“不要坑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