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忆录(一)

咬定青山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前言</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2021年12月5日是父亲百年诞辰,为纪念父亲,今将整理编辑后的父亲的自传《雄如和我的回忆》开始在美篇陆续发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2012年4月,为缅怀母亲, 90高龄的父亲力克病魔,在敬老院卧床期间,以只争朝夕之势伏案笔耕,写下近五万字的回忆,敞开了走进父母心灵世界的大门,给后人留下了一段与中国社会变革休戚与共的低层平民的生存奋斗史,这是一份无价之宝。</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 的 生 平</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王氏三槐堂后裔原居浙江省鄞县二十都七图王家。祖父母早年从鄞县望春桥地方移居至鄞县西清道乡新庄。世居三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1952年父母率全家进宁波城,租住天一巷16号访庐一套房屋,1956年搬迁至马衙街24号大院。工程浩大,水陆运输、泥木电工、货物搬运等用工众多,我作为长子竭力支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祖父信复府君,祖母周氏孺人桂姐,哲嗣竹君(敏豪),娶周氏孺人秀月,生育四女五男:长女金杏、次女银杏、三女翠杏、四女玉杏,长子经纶(惠康、佐惠)、次子经纬、三子经繸、四子经绪、五子经绥。</span></p> <p class="ql-block">我的父亲母亲(摄于1971年9月)</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民国十八年,1929年,我七岁,去舅公周茂蘭开办的颇有规模的新庄躬耕学堂读书,校长是舅公,首席教师周芝康。舅公去世后,经费逐年式微,乃至停办,读至三年级转学到新庄周氏族宗所办的承启学校插班三年级。</span></p> <p class="ql-block">2010年四弟回新庄故里拍摄的躬耕学堂</p> <p class="ql-block">2018年经村委会修旧如初的新庄躬耕学堂</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民国廿二年,1933年,我读四年级时,鄞县政府教育部门举办一次全县中小学校学生书法比赛,校长选定我和五年级学生李汉泉参赛。我校校长朱一鸣和清道乡友校师生包船结伴到石碶县立石碶中学参加比赛。上午赛大楷,下午赛小楷。教室大黑板上早已用粉笔写好了100个字,铃声响时开始用毛笔按照黑板上的字写。我暗地里想,若看一个写一个,恐怕时间不够用,可以像平时写作文一样,几个字一写,这样写出来的字不呆板,把100个字写成一篇文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小时候临摹过颜真卿、欧阳询、赵孟頫的大楷帖本和灵飞经小楷范本。曾经外公周钦德大人送我练大楷的大方砖,把它安装在像小方桌大小的有只脚的木盘里,用毛笋箬壳扎成笔,盛一海碗水,悬腕蘸水疾书,可能对我有些帮助。在书法比赛时,100字一气呵成,流露出颜体欧风(唐代钟绍景《灵飞经》小楷)的洒脱,用笔沉稳的随意飞扬,留给了评委老师“铁画银钩天趣来”的意境和谁能达标的进退空间。后来我出远门当学徒了,家书告诉我书法比赛,王经纶夺得全县第一名。奖状镜框高挂在母校大礼堂的墙壁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2010年10月,四弟经绪由五弟经绥陪同到新庄母校承启学校怀旧采风,校已停办,校门虚掩,进去发现当年书法的奖状犹高挂在大礼堂原处。屈指算来,阅时将近八十春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四年级期末考试我的成绩总分99.8,得到校长朱一鸣老师的嘉奖,亲自在全校大会上颁发特等奖,奖品是一把上好的水磨竹骨大折扇和100枚铜元。这史无前例的大会轰动了新庄,100枚铜元,放在布衫袋里,小人只得用手捧着走回家。五年级时,周芝康老师开办云锦学校,特色是加课读古文观止和唐诗三百首。因此吸引了不少同学转学云锦,我是其中之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听大人说,我在二岁时的那个冬天,偷偷玩水跌进一只大水缸,少了一个人,母亲急坏了。后来大姐在第二个天井角落里那棵黄杨树旁的水缸里找到了我,人立在水中发抖,已冻得叫不出声了,幸亏大姐救我一命。十二岁秋,生了一场湿症伤寒,高烧不退,不省人事,请村里徐老头中医诊脉,数帖药不见效,从藕兰桥请来了张百川中医出诊,他自备快船到我家,服他开方子的药后,烧不久退了,人清醒了,掉了一身皮,头发也落掉不少。那时正在发大水,母亲从家到后桥头药店去抓药,得淌水绕道经过外公家门口,过桥淌水来回。为救活我,母亲太辛苦了。那时候,父亲在上海工作。由于母亲自己也在发烧,大水淹上了岸,河边路上水深半膝,水脏有毒,导致健康的母亲感染上顽疾丹毒症(又名流火)。发病时,人发热,双足小腿部红肿疼痛,且时时发作。自母亲三十几岁起至晚年,病未获根治。我长年在外谋生数十年,母亲为救我命自己却染上疾病,怎不令人抱憾终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民国廿三年,1934年,远房表舅公周茂昌,早年在天津开店发了财,店里要添人,与父亲酝酿着问我愿不愿意到他店里去学生意,因我才13岁,人太小,可以先准备起来。于是父母双亲设法为我出门去赶制衣衫、被头,样样都有,做到了尽善尽美。翌年我14岁,读六年级,上春时分,忽告舅婆和她的小女孩要去天津,父母问我,读书还是去天津,我知道家里吃饭人多起来了,父母太辛苦,现在有学生意机会我想去,况且舅公答应晚上可以去夜校读书。我还有半年可以毕业了,由于出门时间提前,只能向校长请求辍学。</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1935年5月24日是离开故乡的日子。母亲让我提前吃午饭,她红烧一条很大的长鳞鲳鱼,弟妹未放学,我先吃,父亲后吃。是日大雨滂沱,母亲眼含晶莹泪花,她在为长子远行感到高兴,也舍不得朝夕相随的儿子一旦离开身边。乌篷船徐徐掉头离开水龙埠头,舅婆、小女孩、我,还有父亲,带着沉重的箱子、铺盖、网篮等行李坐在中舱,陪同我们先进宁波城,到江北岸轮船码头乘宁绍轮次日可以到上海,再乘英商太古洋行的盛京轮去天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二天一早宁绍轮靠拢上海十六铺码头,父亲搬下行李,我们在出码头的马路边等候,父亲到附近南货店买来一礼包,说是西瓜子,便叫了三辆黄包车直奔外滩码头停靠着的盛京轮,后来知道该轮的买办——在华经理张佐汉是舅公的朋友,他安排我们住房舱,并在大菜间用餐,早上供应西点和牛奶咖啡。父亲送我们进入船舱。天很热,见几个茶房——服务员围在桌子子边从面盆里抓吃梅子或杨梅。父亲将西瓜子交给我,在与舅婆告别前给了我一元钱的孙中山头像银元,说上岸去走访朋友后回宁波。那年父亲32岁,穿长衫戴深棕色大礼帽。望着父亲的背影涌然泉源,我此行何时再见亲人。</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开船后离去黄浦江,出吴淞口,海水在改变颜色。经过烟台,海水呈现黄浊色,到了青岛,海水颜色是青绿色的,白色的浪花高卷,空气也特别新鲜。轮船到了黑水洋,风大浪急,看见有旅客在船头栏杆旁呕吐,而我们客房里的大人小孩已呕吐多次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盛京轮经历五昼夜航行,五月底可直接进天津港的海河深水码头靠岸的,不巧的是那天塘沽口正值退潮,轮船吃水深,只得在塘沽锚地下客。舅公得悉船讯后,及时搭火车来接眷属和我。雇坐人力车到车站,乘火车到天津北站,再坐人力车抵达他店门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三天后,按规矩拜师,我正式学生意了,店堂里有老师兄梁鹤年,二师兄周蘭庭,二师兄在我到店后不久南下回上海。老师兄是此后一直借书给我的书籍爱好者。舅公一家住楼上,楼下统间是店堂,后面院子是工场,一个小间是老师傅宿舍。一个大院子,这一排房子的最末端一间是大厨房,内有一座长年不熄的炉灶,天井的后门内是一只较深的水缸,天天有水车送水来。后门外是胡同,都居住着老百姓,过大年时我也曾到大娘家拜年磕头。拜师后改称舅公夫妻为先生、师母,不管他俩接受与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师兄和我都以店堂里的三只大柜台为睡床,我清晨即起,写毛笔字。用木杆刮制笔尖蘸墨水练写英文26个大小写字母和先生给的服装、饰品、百货的实用单词,操练八段锦健身运动。师兄起得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先生在店里的时光不太多,他坐人力包车出去接生意,店里由师兄接待顾客,我做助手。他和洋人交谈,我听不懂,就把洋人多次在讲的音记在心里,等有空时请教师兄。一年后,先生让我上帐台记帐,跑银行,负责店里各项收入支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晚上去夜校读书,第一位老师严炳章,他是英商先农洋行职员,读完一本由洋人编写的教材后,我就到英租界集贤里洋式大胡同开办英文班的南开大学美籍教师Herbert Price处去学口语,中国同学无几,在海关工作的日本人学生有好几个,他们发音不佳。1937年,我去法租界一位广东人老师办的英文夜校读高一点层次的课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我学生意满师前后阶段,师兄可借给我阅读的书已有:巴金、朱自清、丁玲、冰心、徐志摩、郁达夫、张爱玲、鲁迅、林语堂等著作。师兄的一部辞海对我的帮助很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外国汉译作品有红与黑、罪与罚、茶花女等。后来,师兄购来老残游记、徐霞客游记、浮生六记、缘缘堂随笔。我买不起这么多书,是师兄在几年中帮我积累起一笔文化知识财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亲在家里有医书。他房间床后的长枱子上的书堆里,我读三、四年级时,就找出福尔摩斯全集、西游记、东游记、岳传、红楼梦来阅读。先先后后碰到不明白地方去查字典。</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1937年夏,我正在小白楼一家洋布店买布料,听见外面有报童在叫:号外号外!小日本打进芦沟桥啦!我买了一份号外,心里很吃惊,这是七·七事变突然发生了,大人们在叫喊着“要打仗了!”我很悲伤,这不,过了年我可以满师了,满了师我身自由了。一打仗前途蒙上阴云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7月30日天津卫沦陷了。我们店铺所在地是特别一区三义庄,对面是美国驻军营地所在。日军用铁丝网把营盘路沿街的店铺房子团团围住,与美国军营隔离开来,也不准人开门出去。这么一来,烧饭师傅无法上街买菜回店给大家开伙食了。天气又热,只好勉强着天天吃粥。市面死寂,只有日军哨兵的来回走动声。封锁线外有人偷偷在卖咸青萝卜和已变了味的猪头肉。饭师傅去买来了,尽管烧得肉快烂了,又是很咸,臭味仍在呢。几天熬过去了,对抗气氛消退,铁丝网被撤走,哨兵也没有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知何时,先生在计划着把生意做到英租界,要挤进洋行区把市场抢到手。在瑞士富商新落成的14层楼Leopoul Building利华大楼底层英中街122号双开间铺面承租下来,开设Hawkings Ho Chong co.,和昌行,专营高级进口呢绒和洋服制作业务,调我去新店工作,管帐务、出纳及店堂业务,先生请来一位天津人龚福元先生当营业员。英租界里有英国人斯兰开设的洋行,俄国人卡塞秋可夫开的洋行,还有岛木青洋行,他们是外国人开的洋服店,还有上海人、宁波人开的洋服店,规模都不算大。先生开洋行区气派的店,管理方式还是旧式老一套。外国企业,把财务管理视为企业持续发展的要害部分,资产负债、营运损益都有会计制度统一监控。和昌行就是周和昌的版本,单靠一本流水帐和一本多户名总帐就像老板的袋袋帐。在一些领域,我的视野在逐渐扩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1938年,日本军政当局取消了英租界公董局大权,当时的代表人物陈道元先生离去了。租界挂出了极管区牌子。家乡读六年级时的同学周钦甫在上海工作,他寄给我什么印刷品不知道,极管区警务处把我传去问话,到了那里,浪人二话没说,就动手打人。后来被关押几个小时才释放。天津沦陷后,日本洋行多起来,先生让我去学日语,在日语学校报了名,免费可以读书。一位日本女性老师叫铃木的讲课,中国老师辅导也讲课。后来我到高一级由中国人办的日语学校上课,主教金老师,他毕业于东京帝大,他很少用中国话讲课。这时候,英文课同学陈文钊,宁波人,他父母一家居住天津。他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建议一道去学数学,是从代数学起。他见我身上穿的一件淡豆沙夹色羢线背心,又紧又小,这是我敬爱的金杏大姐几年前结好由邮包寄我的。文钊忽然送我一件墨绿色羢线背心,他说请他姐姐结好的。后来买了一套泳装约我在英国皇家泳池去游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一直觉得学英文未得要领,如写书信、写文章有一定规则,不能像先生给美国领事写申诉信时讲来讲去几句套话,不生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1939年,我找到法租界海大道一个启明英文专科学校,校长金启明James Keen。在那里我学他自编的教材,和英语拼音。英语拼音编成一本册子,用汉字注音,我认为不妥。以后我从外文书店买到有图解的国际音标和韦氏音标对照表,自己操练,有了心得。金老师对English Diagram英语图解的编写有独到之处,从简单句,复合句派生出来的句型,剖释得一目了然。(我家里留有复制本,杨旭峰有一本,赵忠杰有一本,小邵外甥女文文有一本。佳训、佳胤读大学所以未复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启明英专不久开了一个簿记班。市面上一些大店家在用新式簿记方式记帐了。这个班开了不久,吸引我的视线,便跟着大家一起上课,明确“有借必有贷,借贷必平衡的会计法则”。和昌行两本旧式帐簿要改的话,存在的问题不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法租界梨栈大街的劝业场楼上书店多,也卖期刊。在那里看到上海版科学画报,内容新颖,于是按时去买。1938年该出版社社庆,向全国读者发出征稿启示。我用毛笔信手写来,稿件邮寄上海科学画报社编辑部。殊不知数月后的期刊上发表社庆征文录取揭晓公告:第一名王经纶,天津市英中街122号和昌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后来,我学会了英文打字,以一秒钟打6个字母成绩结业。为了巩固指法,租来一架Underwood打字机,索兴把发往顾客处的发票改由打字机打,并用外面通用的薄型公事信封打上客户姓名,内装发票,呈现洋行气派,让客户满意。对此先生不言可否。</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1939年8月中旬,因连日暴雨天津市内多处河道水势猛涨,洪水汇成一片。当时日本军方为了削弱抗日武装力量扒开大清河、子牙河等沿岸的河堤。天津卫设防不及,滚滚而来的黄水顿成泽国。头晚上才闻大水已到了杨柳青地界,我知道不妙,连夜在中街122号店里组集师弟、工场间艺徒,老师傅也来相助,顷刻间将店堂成排陈列的进口货呢料,品种多,数量大,先用排长队方式,手过手的传送到楼上堆放好,接下来用同样方式从货架底层将分类储藏的布匹、羽纱、夹里布、缎子衬头布、辅料、线轴及领带等统统搬上楼,上了清单。最后,在帐房间将沉重的保险箱搬上了楼。店里事安顿完毕,大家离开中街。人都集中到小白楼忠兴里3号先生住家,动员上二楼,让烧饭阿瑞师傅将粮油、食物、煤球、劈柴、水缸、水壶、锅、罐、碗、筷全搬上晒台。铺板、凳椅、铺盖、衣服、帐子都上楼。趁洪水未到大家不要出门。我又跑到几个胡同,动员住在朋友屋里的师傅集中到忠兴里3号,可是也有个别不愿集中的,我对他说,以后只有你自己负责了。对此,我做好笔录。次日,我回中街去看看,赶快给正在宁波探亲的先生写了一封信,快邮寄出,又从不远处的金城银行提出一笔数目较大的现金。外面街上已是人色匆匆,传说纷纷。我到了小白楼预付伙食用款,请他迅速去购盐油粮和咸菜,咸鱼之类备荒用品。支付他10元预借一月工资。第三天一早,英中街进水,路上水没过足面,店堂后的卫生间抽水马桶在间歇地喷水。店对面的英商太古洋行沿马路底层门前筑起了一道防水进去的内外两面的木板档板,当中垫了泥土的土坝,这样做法的人家较多。其时,我是跑步回小白楼忠兴里的。日子似过得快,大水涨得更快。从英中街到小白楼要过墙子河,河上的桥是平坦马路,此时忠兴里的楼下的门被水冲下,漂在屋内尚未到弄堂,我们把它捞上去。全市无电无水无电话。白天,二楼也可能被水淹,师母家只好再上一层楼,三楼是在小白楼开银楼店的宁波人邻居,师母母女两人安排在他家,伙食自理,由饭司伕送往。和昌行在中国银行,金城银行、美商Chase Bank大通花旗银行都有存款,这次我只从金城银行取款。因是公款,我自行保管。我们职工都集中在晒台上,头顶青天,赤日炎炎,眼望屋外,是水的世界。下雨了,越下越大,十几个人往哪里躲啊,夜晚一片漆黑。全身湿透了,等待天晴时晒太阳。后来,我拿出被单布,两只角栓在墙壁的钉子上,前头用两根竹竿撑起,权当临时帐篷,日夜在下面遮阳光挡风雨。水缸里水用光了,靠接雨水做饭。但是水还在涨,没有退水的迹象。饭师傅告诉我说,东西要吃完了,快想办法啊。情急之下,大家说自己动手打一只小船出来,阿瑞师傅的几样木匠工具派上用场了。铺板门板都好用。“三个臭皮匠”们快手快脚,品品凑凑,总算打出一只很不规范的火柴盒子样的小木船,都以为木头是浮在水上的。我心里不禁猜疑,凭这样一个木盒子,坐上人能划到法租界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徒工当中有一个会游水的自告奋勇,愿跟我出船。刚出弄堂口,小船进水了,用脸盆不停地舀水,又艰难地用晒衣竹竿撑船,船内两个人的重量,和水的阻力影响,一侧翻,他和我都掉在水里了。不由己,“咕噜!”一声,脏水灌进嘴里去了。他浮在水里,我扳住船,将船翻过身来。这时水的流动,我们已冲到马路中央,我忙说走不成了,回家!他踩着水,半身仍在水下,把船一直推进忠兴里。落汤鸡又是臭小鸭哩!这一下,触目惊心地见到马路已成了深水河道,有船载人在款款航行,黑乎乎还散发着恶臭的污水中漂浮着树枝、木板、门窗、家具、衣服,时不时有驴马牛的尸体和人的尸体随波逐流地从远处不知何处漂浮到近处,眼前,而泊泊的没有目标和终点,又不停地远去,哀鸿遍地,是天灾又是人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鉴于和昌行同仁大灾不倒,同心协力,自救救人,大家动议去买一只新船。大水几时退,谁也不知道。觉得师母一家,晒台上的一伙人,最低要求是能吃饱睡好,是应争取做到的,我决定去买船。新船可以坐三个人,饭师傅要前去采集生活给养品,我约好一位懂划船的学徒工同往。从弄堂出发,小白楼拐到海大道,水深处渐渐掠过,地势高洼不同,法租界梨栈大街本是天津闹市所在,这一段马路两旁有水,当中一条隆起的鱼脊状未被水淹的地带绵延至前方,商贾们在这里纷纷设摊出售各种商品。这次顺利出船解决了众人心中悬着的一个难以解答的问题。被困在晒台上的人都不好受,他们想出去一下,活动一下四肢,我也赞同,发给老师傅每人10元暂借工资。但约法三章,三人同行必须有师傅带领,一船只坐三人,白天仅出船一次,到梨栈大街为止,而且三个小时内必须归回晒台,学徒工出船要与自己的师傅同行,任何人在外面的安全问题由本人负责,与店无涉。该规定书面落实,人人签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这场特大的洪灾中,和昌行学徒工杨以秀、徐小胖两人相继发了高烧,头痛、呕吐、腹泻。情况危急,我请他们的师傅陪送到中街最近的英国人开设的马大夫医院就诊。水灾期间让住院的。由于病情险恶,中了什么毒,都不治疗身亡。他俩的家乡也在闹大水,无法跟家属取得联系,天又热,经大家商量决定,先买好棺木,放在郊区地势较高的坟地,雇船派他俩的师父,亲赴太平间把遗体接出来,送到坟地去入殓。另一位宁波人王阿法师傅家住小白楼集贤里,他不幸在这场水灾中患重病而离开人间。因这场水灾死了多少人,我不知道,和昌行接触过的人都不同程度的患了浑体疥疮病。我是其中之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风风雨雨的53天里,面朝对面墙壁被水淹没的砖头,从观察水淹到第几块了,去了解水在上涨还是在退。天津的海河就像上海的黄浦江,海河东岸是河东,旧意租界,西岸是英租界,岸边的一条沿河马路叫啥街,不知道。大小轮船在那里停靠码头,中街,就是它的第二条街。随着海河水位渐降,工部局用大口径抽水机泄洪,水退后马路烂泥污物成堆。市内恢复正常后,才知先生因病住进宁波华美医院,滞留八个多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未完待续)</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