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的苦歌 / Novel 025

陶继忠 / 谢绝送花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天,海来克子没头没脑地又闯到呷哈约日的火塘边边儿上来了。</p><p class="ql-block"> “哈哈、哈哈……”海来克子即使在笑,那牯牛眼仍然瞪着,没眯拢一点点儿,“汉呷话说道,年三十晚洗脚洗得好,到处都有口福享。我没洗脚,却也到处碰到好东西吃。你们看嘛,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又遇到你吃得嘴角角儿流油啦!哈哈,肉坨坨上尽是油哩。就是说,瘦肉少,不瘦的多。姐夫哥,你听我啰嗦说两句吧,就说两句。我晓得,你向来都大方,从来都不计较是你的还是我的,我的是我的,你的也就是我的,反正都一样,对吧?今天我来,你又一次要请我吃肉,请我喝酒啦。哈哈、哈哈。”</p><p class="ql-block"> 呷哈约日瞥了海来克子一眼,仍然憋着气,瘪嘴紧闭,嘴皮子儿颤抖几次没有开腔,只伸出手,把面前的木碗朝对方面前推了推,只在心里骂了句:“喂狗!”</p><p class="ql-block"> 海来克子礼节性地施了个礼,坦然大方地坐到火塘边边儿的客位上。他发现呷哈约日没有以前客气,脸码起,像借了他的荞子,还他的却是荞壳一样不安逸;并且,喝酒也不像诺苏惯常的礼节,主人没有当着客人的面喝一口,用手掌揩揩喝过酒的木碗边边儿,再递给尊贵的客人。但海来克子没计较这些,他端起呷哈约日推过来的木碗,喝了一口酒,揩揩木碗边边儿,递转去给呷哈约日,并且又啰嗦说:</p><p class="ql-block"> “好酒,好酒。这酒的味道好,不辣口,不呛喉咙,闻起来满鼻子香。哈哈、哈哈,我的运气就是好,到姐夫哥家来,不是遇到姐夫哥喝酒,就是遇到姐夫哥吃肉。肉嘛,就是猪肉、牛肉、羊肉,就是长在骨头上,包在骨头上吃得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海来乌支也感到厌烦,斥责他说:</p><p class="ql-block"> “好啦好啦,啰嗦个啥子嘛!肉不是长在骨头上,难道长在毛上不成?废话。”</p><p class="ql-block"> 海来克子并不介意,仍述说自己的卓著见识:</p><p class="ql-block"> “姐姐,我的话并不是废话哟,对吧?比如说你,是我的姐姐,就是岁数比我大,又是女的,一母所生,对吧?要不是这种情况,当然我不会喊你姐姐,而喊别的啦。”</p><p class="ql-block"> 海来克子还在磨脑壳皮皮,要呷哈约日评论评论他的见解:</p><p class="ql-block"> “姐夫哥,你说对吧? 我说的这些话,对不对嘛!”</p><p class="ql-block"> “对对对,对得很!”呷哈约日蠕动一下干瘪的嘴皮子,语气有点生硬地回答。而他心里又说的另一番话:如果嘴巴出气发出声音来,就是讲话,不管是不是表达意思,要别人清楚明了,那么你的屁眼儿出气发出声音来,也是在讲话罗?这和你那脑壳上的两块嘴皮子的作用是一样的吗?嗯?</p><p class="ql-block"> 呷哈约日本来要发作,但转念一想,还是忍耐点儿吧。要捉住豹子,得先选好地方,设下陷阱,过急了能行吗?当然得做好手脚,做到万无一失才是上策嘛。</p><p class="ql-block"> 呷哈约日勉强挤出一丝丝儿笑容,问道:</p><p class="ql-block"> “海来克子小老弟,你今天到这儿来,有何贵干呀?嗯?”</p><p class="ql-block"> “鸡儿到场地转转,是想捡几颗荞籽吃。”海来克子坦然地说,“我来这儿,一是看看姐夫哥和姐姐,二是想喝口酒。”</p><p class="ql-block"> “现在不是过年过节,你就来走亲戚呀?”</p><p class="ql-block"> “呃——平时也可以走嘛。诺苏家的谚语说:‘亲戚愈来往愈亲’嘛!你不来,我不往,再亲也会冷淡陌生,门坎脚下也会长草草呀,你说对吧?”</p><p class="ql-block"> “门坎脚下长草草,我拿锄头铲掉!”呷哈约日没有正面回答他的对与不对,针锋相对地说出他的意思,够明白啦!</p><p class="ql-block"> 海来克子也不管呷哈约日的话意味着啥子,自顾自地说:</p><p class="ql-block"> “陌生人交往多,不亲也逐渐亲了嘛。咋个,姐夫哥怕我来把你的酒坛子搬翻吗?还是怕我来把你家的肉坨坨吞进肚子里,硬是剩不下一点点儿吗?咹?”</p><p class="ql-block"> 呷哈约日瘪了一下嘴巴,说:</p><p class="ql-block"> “哼,我还不是那种小贱人,舍不得那一丝丝儿马尿水给你装猪尿泡——海来克小老弟,这不是骂人啊?嗯?你清楚,诺苏家都爱用猪尿泡装酒呀!不过,你会见识到,呷哈家支都是硬邦邦的,可没有多少东西的给你吃哟!”</p><p class="ql-block"> 海来克子听出来,呷哈约日的话里有话,但他不理他的那一套,仍按你的思路来问对方:</p><p class="ql-block"> “那么,你怕啥子呢?怕我的屁股把你家的火塘边边儿坐垮吗?还是怕我的麻窝子草鞋,把你家地盘里的灰尘粘起来带走啦?咹?”</p><p class="ql-block"> 呷哈约日的话已经冲到喉咙口了:怕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因为他想起了潘芝莫的话,又像看见了海来克子的那件定情的藏青色查尔瓦。并且,他耳边又响起他的阿达叮嘱他的话,所以那仇恨的火焰正往脑壳顶顶冲。但是,他吞了一泡口水把那句话压回肚子里去了。他想:敢为是英雄,忍让是长者。我还是不要看见猴子就放蜂子吧。慢慢地跟他较量较量!慢慢地、有把握地较量,对。</p><p class="ql-block"> 呷哈约日缓和了一点儿情绪,语气平淡地问:</p><p class="ql-block"> “没有其他事吗?嗯?”</p><p class="ql-block"> “没有其他事,才来你的家嘛。”海来克子说:“要是有事,我会来这里吗?我当然要去做事情喽,不是自己动手,伸出两只手杆做,也要去动嘴巴皮皮,喊呀说的,指挥娃子们做呀。当然没有事,才来这里抱起手杆耍,张开嘴巴喝酒,啃肉坨坨喽。”</p><p class="ql-block"> 呷哈约日语气又有几分生硬地说:</p><p class="ql-block"> “站在前面要想到后面,站在后面要想到前面。你到这儿,酒有你喝的。你就是一个深潭,有我的涓涓酒泉,也要把你灌满。但是,超出规矩的事情,可不准许你干哟。先有裂缝,后有缺口;你可注意自己的举动哦。嗯?”</p><p class="ql-block"> “听见河水响,得找有桥的地方过河。听见主人说的话,得辨别好坏行事。”海来克子回答。</p><p class="ql-block"> “晓得就对。只怕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呷哈约日又诡谲地瞅了他一眼。</p><p class="ql-block"> “不会,不会。”海来克子嘻哈着承诺。</p><p class="ql-block"> “不会不做吧?嗯?”呷哈约日的话使人感到难以理解。</p><p class="ql-block"> “哪里的话啊?嗯?嘿嘿,不会超过你家的规矩。”海来克子浑身燥热起来,像有很多虱子爬着不舒服,尴尬地说。</p><p class="ql-block"> “好,把话说定,”呷哈约日的脸帮子颤动了一下,语气不容辩驳地说,“不准你到我家支的任何娃子家里去乱窜!”</p><p class="ql-block"> 海来克子的背上,像泼了桶冰水,冷得打抖抖,心也在不断往下沉。</p><p class="ql-block"> 呷哈约日冷冰冰地望着海来克子,观察对方那微妙的神态变化。他的马脸自得地瞅着对面的圆脸,只是那干瘪的嘴皮子蠕动得更快了点儿——这是他激动时的习惯动作,此外别人很 难窥测出他的内心的秘密和活动。</p><p class="ql-block"> 海来乌支一点也不理解他们之间的言语纠葛。她确实笨,自己也晓得笨,而又没得办法改变这种先天的不足。</p><p class="ql-block"> 她心里想:阿达阿姆生我时,咋个把机灵和聪明都留下,给了阿弟呢?他们也太偏心眼儿啦!儿子是自家人,女儿却是客人。咳,女儿嫁到婆家的名声,好与坏也是跟娘家的名声连在一块的呀!</p><p class="ql-block"> 海来乌支从小就羡慕海来克子聪明伶俐,比自己机灵;但也讨厌他说话啰嗦,总有很多废话。该两句话说明白的事情,他总要说上四五句才肯罢休。而有时,他却又不是这样。她当姐姐的,对弟弟的这种说话现象,真说不清楚。为啥子呢?她感到不可理解。阿姆出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她没得奈何。她咋个能把个人的聪颖和愚笨改变呢?不能。</p><p class="ql-block"> 这阵,她这边看看弟弟,发现他脸色忽明忽暗,又那边瞧瞧丈夫,却不懂他嘲讽莫测的嘴脸意味着啥子?她敢说啥子呢?手背手心都是肉,伤了哪面不疼呢?</p><p class="ql-block"> 她想要问问,为啥子呷哈约日变得乖戾暴躁,一会儿发脾气,指桑骂槐;一会儿嘀嘀咕咕,不明白在说啥子哩?她海来乌支惊悚、呆愣了;想到德古说的格言:不晓得高低莫爬坡;不知道深浅莫涉河。她心里暗暗决定:还是少说为妙,不参加他们怄气为佳。</p><p class="ql-block"> 但是,海来乌支仍然难免要在心里嘀咕:他们两个在搞啥子名堂?确实是“在大雾里辨不清方向;在浊水里看不出深浅。”</p><p class="ql-block"> 呷哈约日自得地坐着,神秘莫测地眯缝着眼睛,蠕动着干瘪的瘪嘴皮子,还露出一丝丝儿冷笑哩。他不时端起木碗呷一口,用手掌揩揩嘴唇挨过的木碗边边儿,递给旁边的海来克子,神态坦然,语言又意味深长:“喝吧喝吧,我的酒有的是,只怕你的肚量小,装不了多少——吧!”</p><p class="ql-block"> 那后面要说的话,却不点明。有时,他又坦然捡起一根干树枝枝,拨弄着锅庄里的柴火,脑壳微微晃动着。他在心里嘀咕:哼,我倒要看看你这小杂种,敢搞啥子名堂!呷哈家支的人不可欺负哟!我倒要等着,慢慢见识你那几手偷牛盗马的本领哩!他眯缝着眼睛,就像是仅仅拉开一丝丝儿心灵的门扉一样,能窥测别人的言行或举动。别人,却很难看清他内心隐藏的东西。他瞧了海来克子一眼,用牙齿咬着下嘴皮,噜起微微前突的下巴,从腰里拴着的山羊皮裹肚子包包里,摸出个锃亮的铜夹子,把已经扯光后,又冒出来的胡了茬茬,一根又一根地先用手探摸着,再用铜夹子夹住、扯出来,丢进锅庄里去,烧得冒出一股毛发的焦臭味儿,旋转、飘散不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敬请期待,下一篇:</span><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15px;">阿姆的苦歌 / Novel 026</span><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