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的苦歌 / Novel 024

陶继忠 / 谢绝送花

呷哈约日余怒末息、气鼓气胀地走进自家的“石砌大院”。

他的妻子海来乌支，听见院坝里的狗叫声，赶快从碉楼旁边的堂屋里跑出来。

院坝里，呷哈约日喂养的那只花身白脑壳母狗，正围着他卖乖，抬起脑壳望着自己的伺坡，摆动黑色尾巴；甚至把后脚立起，用前脚去爬它主人的身子。

呷哈约日没有好心情逗它。他把一肚子怨气、愤怒和仇恨，一直憋在肚子里。现在他找到个发泄的对像。他抬起穿着麻窝子草鞋的右脚，狠狠地踢了那白脑壳母狗一脚。

白脑壳母狗“汪汪、汪汪”叫着，哀号着，夹着尾巴，跑进侧面的牛羊圈里去了。

海来乌支晓得呷哈约日在发脾气，愣怔地靠着堂屋门板站着，大气儿都不敢出一丝丝儿。她耷拉着她那差不多像海来克子一样浑圆的脑壳，睁着外突的牯牛眼睛，两只手无所事事地捏着、揉搓着兰黑色查尔瓦的须须（流苏），不晓得是招呼自己的男人好呢，还是不招呼好。

呷哈约日气冲冲地从她身边经过，径直走进堂屋。他斜睨了她一眼，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一屁股坐到火塘边边儿上的细篾条笆笆上，沙哑着声气，大声武气地叫喊着：

“拿酒来！”

他既不呼名，也不道姓，如果是外人，从他的叫喊声里，会感到莫名其妙。但是，他在家里，在咯博拉达河流域，都是唯我独尊的土皇帝，哪个敢惹他、怠慢他呢？他的话就是圣旨，一听见就得服从和行动。

海来乌支惊醒了，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跑进板壁隔出来的房间里去，开箱翻柜地乱翻着，一边尖着嗓子呼喊：

“阿尔木，死啦！阿尔木——！快来给伺坡送去坨坨羊肉！”

代替潘芝莫给呷哈约日家烧锅庄、做饭、背水、砍柴火的是阿尔木——就是一个相貌一般的女娃子，二十五岁。她本来是安家娃子的子女，但是，伺坡要抽她当锅庄娃子——呷西，她的阿达、阿姆和她本人，都没得办法。她穿着的衣服和裙子，都是半新不旧的麻布片片做成的。刚才，她正在磨房里推磨，听到司姆尖嗓子呼喊，赶忙从磨房跑到堂屋里来。她的手上、脸上、衣裙下，都沾了些白普普的荞面。

“伺坡，有啥子事?”阿尔木恭敬、低着头问。

“出去出去。”呷哈约日挥了挥手，拦住了走过来的阿尔木。“这儿没有你的事。”他头也不抬地又加了一句。

“我……”阿尔木不知所措地站定，惶恐地嗫嚅着：“伺坡，我没有偷懒，我在磨房里推磨磨荞子。”

“那就去照旧推磨吧。这儿没你的事。去吧去吧。”他语气和缓了些，又挥了挥手说。

“是喽。”

阿尔木退了出来。刚才她那悬吊吊的心，落进肚子里去了。她深深地吐了口气，总算没有遭到平白无故的训斥、谩骂和毒打。

呷哈约日的脸却又阴了，车转脑壳朝房间里吼了声：

“海来乌支，快给老子拿酒来！”

“好，来了、来了。”尖噪音从房间里传出来。

“快点，我等不得喽。”

“来、来——来了。”

海来乌支怀里抱着个酒坛子，快步走出堂屋。她那三色百折裙拖在地上，扫起了一阵阵灰尘。她把酒坛放在呷哈约日面前的细篾条笆笆上，又转身从木柜里拿出一个绘着黄黑红三色条纹图案的木碗，倒上酒递给呷哈约日：

“先人，喝吧！”她发了句怨言。

“肉！”呷哈约日又吼了声。

“好好、好。肉。”

海来乌支又扑爬跟斗地奔过去，从木柜里端来了一木盔煮熟的羊肉坨坨，胆怯地放在呷哈约日的面前。

“拿过来点儿！”

海来乌支又把木盔给他移近了点儿。她心里冷颤颤地试探着问：

“约日啦 ，你以前光喝酒不吃肉嘛。”

“你刚才喊阿尔木拿坨坨肉羊肉做啥子？嗯?”

“我……”海来乌支明白自己不能自圆其说，那句话指使不当，忙支吾地说：“诺苏就习惯喝寡酒的嘛！”

“你管得到老子吗?嗯?”呷哈约日端起木碗猛喝一大口，吞进肚子后放下碗，挥手就赠给了海来乌支一耳光。“哼，来管我嘛，你能耐啦！”

海来乌支压抑地惊叫一声，仰面倒在地上。

呷哈约日也不管她，又端起木碗喝了一大口酒：

“吃酒不吃菜，各人心中爱。现在，老子要吃下酒菜啦，你心疼？嗯?”

“……”海来乌支嘴巴张着，眼睛瞪着，不敢开腔了。她晓得，再把他惹毛了，锅庄里烧燃的柴花子就会打过来。

呷哈约日抓起羊肉坨坨撕扯着、用嘴啃着，牙痒痒地说：“别以为你也是黑骨头的女儿啦，高贵得很哩！哼，我是用五百个银子坨坨订了亲，把你买来的。我要你做啥子，你敢不做行吗？嗯?”他很后悔，自己家里的银子坨坨有多少，却没有注意数目，更没有把锁的钥匙保管好。

海来乌支一手捂住脸颊，一手支撑着地面，睁着牯牛眼睛，更加噤若寒蝉，不敢开腔啦。一会儿后，她爬起来，退到房门门口站着，双手交叉着搭在衣襟上，连哼也不敢哼一声。

“哪股水发了呢?”她心里暗自猜测，“是不是他晓得，我暗地里拿银子坨坨给弟弟海来克子啦？不会吧。柜子里有多少银子坨坨，只有我晓得呀！啊嘞嘞，哪股水发了嘛?”

海来乌支根本摸不透呷哈约日心里燃烧着邪火的火门。

呷哈约日边喝酒吃肉，边指鸡骂狗：

“唉，五百个银子坨坨，买来一条飘沙母狗——下不儿哟。” 咬了口羊肉，又接着骂起来：“日木七（注：彝语，粗话），硬是打好了主意，要整得我呷哈家支在我这一代断我的子、绝我的孙吗？嗯？还想整死我，来霸占咯博拉达哩。阿啵啵，饿老鹰仰起飞，硬是想要抓天喽！妄想——！我的二叔呷哈木牛和三叔呷哈木乃还在哩！海来克子，你痴心妄想吧！”

呷哈约日指着海来乌支叫喊：“过来！给老子倒酒！”

海来乌支胆战心惊地走到细篾条笆笆上，跪下双脚，接连斟了三木碗酒。呷哈约日都喝得个碗底朝天。

酒，愁闷的人喝着，硬是愁上加愁，闷上加闷。憋气的人喝着，再好的酒也品尝不出味儿来，只觉得满口苦涩火辣。当然，勇敢的人借助酒兴，会做出英雄壮举，惊天地泣鬼神啊！

可是，怯懦的人，却只能乘着酒力，暂时鼓起一口气，显显威风罢了。

这时的呷哈约日，虽然喝着上等的玉米酒。却感到躁辣、苦涩，没有品出酒的其他味儿。

他的心里，怨气和仇恨情绪折腾着、翻滚着。

他想：我们呷哈家支的列祖列宗，挣得有这块地盘，不容易呀。他长长地叹口气，端起木碗，却没有朝嘴巴里送去喝。

啊嗼唦！脑壳晕旋起来啦，面前的柜子、锅庄、草凳，四面的墙壁、柱头等等，都在转动着、转动着。

他怕他手里的木碗滑脱，把酒洒掉可惜了，赶忙把它放到面前的细篾条笆笆上去。

突然，呷哈约日的面前，站着他的阿达——呷哈瓦尔，忿忿地指着他斥骂:

“你个败家子，只晓得喝马尿！难道这咯博拉达数十里的地盘，就要出脱在你的手里吗? 嗯? 我死不瞑目啊！祖宗和我一起，经过多少拼杀，才得到这块地盘啊！你，你能保守住吗?”

呷哈约日赶快扑伏在地上。过一会儿，他才微微抬起脑壳，胆颤心惊地望望阿达。他看见他的阿达，仍穿着大清朝官服、戴着八品顶戴，仍像二十多年前的大官模样，人五人六的。

“阿依啦，”他阿达的语气缓和了点儿，“这是我在同治二年时，和那年以后，拿着脑壳走南闯北，换来的地盘哟，你可千万、千万要保住它哟！”

“是喽，是喽！”呷哈约日仍扑伏在地，不停地答应着。

海来乌支见男人醉倒了，赶快跳过来，把他扶起来坐着，只见呷哈约日还紧闭住眼睛，微微响着鼾声,梦一般嘀咕着。

“约日啦，约日啦！你说些啥子呀?”

昏昏沉沉的呷哈约日，似乎刚从梦境中走了出来，仍觉得他的阿达站在他面前。他眯缝着满是眼屎的眼睛，到处望了望。他觉得屋里的东西离他很遥远，罩着一层迷迷茫茫的雾气一样，就连扶着他的海来乌支，也像站在云遮雾绕的山巅巅上一样。她说的话，飘飘缈缈，忽闪不定，也像从天外传来的一样。

“约日啦，你喝醉酒睡着在做梦啦?”

“去去去！我没——没醉。”呷哈约日觉得嘴皮子麻木。舌头僵硬，话都说不圆范。他仍在嘟哝：

“酒醉心明白——明白。你不懂，你这个飘沙母狗！只晓得吃，偷，拿！”

他一巴掌就把海来乌支推了一丈多远。

海来乌支呜呜啜泣着，倒在墙脚边，瓦蓝色的查尔瓦滑脱在地上。

呷哈约日又躺在原来的地方不动了。他觉得浑身无力。他确实做了个梦，刚昏昏入睡就做梦，梦见他的阿达了。现在，他仍然回味着梦境，想着他阿达经常给他摆谈的，开拓咯博拉达的事情，特别是他的阿达亲自征战，在咯博拉达创业的事迹。

（敬请期待，下一篇：阿姆的苦歌 / Novel 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