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七的巴山野话，听黄吵吵唱人生歌

戚序

知青岁月很蹉跎

　　

“黄吵吵”姓黄，是生产队长黄驼背的老汉儿，我插队的时候他老人家已经是七十岁的人哒，跟儿子分了家，单过，在我斜对门的两间草屋就是“黄吵吵”的房子。老头儿正南齐北的大名我从来都搞不醒豁，只听到生产队的把连都喊他是“黄吵吵”，据说他年轻的时候遭抓过壮丁，当过兵，打过仗，到过嘿多地方，属于见多识广的那一类山民。队长给我摆条说他屋老汉儿年轻的时候话特别多，气性也大，喜欢管闲事，爱打抱不平，动不动就喜欢跟人争强好胜较劲斗狠，所以有了这样的浑名。

其实黄吵吵还有一个在生产队把连都晓得的，又习以为常的，不以为然的，见惯不惊的本事——特别会唱山歌，并且还会随口编歌，见个么子就可以唱个么子，“展言子”的时候也经常是四言八句的压韵得很。当年听他摆起龙门阵来简直过瘾惨哒！这种能把自己对事物的看法以及对人生的感悟都编成山歌来唱，在黄吵吵那里如同吃饭睡觉一样的简单，用今天的话说黄吵吵绝对应该属于高级别的综合性（文学和音乐）的民间艺术家。

当年我初到生产队的时候有些不习惯和讨厌他，平时间总是听他咿咿唔唔，咳咳喘喘的嘴巴说个不歇气，又是个缺牙巴，说话不关风，加上他特别的爱管闲事，连我洗了衣服该晾到哪个凼和该啷门晾他都要干涉都要管。另外，黄吵吵唱的山歌里面居然还怪眉日眼的有嘿多“黄色歌曲”，那时候我们知青也是革命得很，听到这些内容大吃一惊！毛大爷他老人家不是说喊我们“在广阔天地里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吗？啷个整起的哟！“再教育”的内容就是这些嗦！个杂！搞错哒没得哟！所以我开始也的确认为这个老头儿是一个思想有点不对头的（至少是不太健康的）还特别烦人的名副其实的“黄吵吵”，虽然跟他对门是户的住起，但是平时也不多一搭理他。

有一件事情改变了我对黄吵吵的看法。那是在腊月间，生产队组织学大寨，在坡上改田造土，我参加“铁姑娘队”在山上掌钢钎，受哒风寒，浑身如大绳捆绑，酸疼难受的很，大巴山农村缺医少药，我从屋头带来的药也个沒得哒，舌头上生了一层厚厚的苔，脸色也是嘿门难看，但是我没有对到任何人说，照样撑起坚持出工。晚上回屋之后身上发冷抖起多高，这一盘儿怕是发烧哒，再也没得力气煮饭哒，连马灯都没有点，倒床就睡。昏昏戳戳的好像听到有人在敲门，我撑起身子拖拖塌塌地走到门边，爬在门缝上望外看，咦？啷门是黄吵吵？看他举起个马灯笑眯眯的，想来是有么子事，于是我懒怏怏的开哒门，黄吵吵端起一大钵热气腾腾的面条进了屋，把面条汤放在我的灶台上跟我说：“七女娃子，这是给你发汗的，里头有紫苏、生姜和泡辣子，我们山里头的人都是用这些来发汗，你吃哒再睡，明天就个好哒”，说完转身走出门，随手还帮我把门带起，也容不得我再说个么子感谢他的话。

我喝哒几口面条汤，哎呀呀！硬还是生姜搅海椒——燥辣！从头到脚浑身都是热辣辣的，心头在想：这黄吵吵是啷门晓得我生病的？这一大碗燥辣的汤面把我的汗水和泪水一起都个发出来哒……心里面感激的很，原来这个黄老头儿硬是一个爱管闲事的黄吵吵哦。

从那以后，我和黄吵吵就一直感情都嘿好哒，我当他是爷爷，他当我是孙女，我们互相关照，他对我仍旧是爱管闲事爱吵吵，还经常指手画脚的说我这不是那不是，我总是笑一哈就过哒，心头明白就行哒，其实更多的时候还是觉得那黄老头儿怪古稀奇傻戳戳的。

暑热天歇凉的时候我帮黄吵吵在石磨上推包谷，黄吵吵一高兴，就唱起山歌来哒：“郎在高坡做鸟叫，姐在菜园把手招，爹娘问姐招么子，风吹头发用手捞。”我觉得这首歌嘛还不算嘿黄，但是还是要批判他：“黄大爷，你啷门要唱黄色歌曲嘛。”他嘿嘿一笑又对我唱哒一盘儿：“我唱山歌你莫怪，也是前人做出来。为啥唱歌要带姐，无姐无郎歌不来。”哼！麻大烦哦！看来我劝他也是无益，于是我对到黄吵吵撇哒一哈嘴巴：“一天到晚恁个苦恁个累，连饭都吃不饱，你老人家还有恁个好的心情，我硬是佩服哦！再说哒，你老人家恁大的岁数哒，唱那些黄色歌曲也不嫌瓜里巴起，未必还不晓得你们这个凼把连都有个说法吗？‘房前屋后莫唱歌，家家户户耳目多；老的听到心烦躁，少的听到睡不着’！我觉得那些四乡八处的人都个喊你老人家是‘黄吵吵’简直是喊得天经地义！”黄吵吵晓得我是在挖苦他哒，就正南齐北的跟我说：“七妹儿，你是黄瓜没起蒂巴儿，还嫩啊。听我唱个人生歌给你听？”我搞忙些把脑壳摇得象个巴浪鼓：“不要！不要！是不是黄色的哟？黄色的我不要听的哈！”黄吵吵做古正经的跟我说：“么子叫黄色哟，不是的。我月亮坝儿耍弯刀，给你明砍（侃），你是知青读过书的人我才唱给你听，你才听得懂噻。”到底不愧是黄吵吵，他压起金钱板的韵，沙起个喉咙张嘴就来：

“人生在世我看一个怪名堂多，吃亏上当硬叫人躲也躲不脱。

知恩报恩世界上就没得几个，翻脸无情这个世上还比较多。

初次相交都还是多少信得过，久久相处是非之人就比较多。

众位亲朋请你们说错也不错，关键时刻父子弟兄还各顾各。

人生在世还应该讲点情感重，无情无义算不上是真心英雄。

切莫说那情感就不中一点用，狭路相逢毕竟还是大有不同。

曹操许昌若不对关羽恩情重，到后来怎能保命轻松过华容？

人生在世也好象是水上的波，酸甜苦辣那硬是叫你难得说。

种田的还抱起肚皮慢慢挨饿，养蚕的人没看见穿一身绫罗？

木匠家头难找一条好板凳坐，泥瓦匠他住的还是破烂窑壳。

土医生常把别个的手杆来摸，自家屋头还困起一个病老婆。

天和地呀好比是一双大石磨，人在中间才叫你呀慢慢的磨。

人生在世我看一个怪名堂多，你仔仔细细听来我慢慢的说。

美女她偏偏配了一个丑夫男，痴呆汉子为什么他中了状元？

忠臣孝子为什么他却落了难？恶棍劣子为什么偏偏守家园？

所以我把世界上事情看得淡，我心平气和过得一天是一天。

人生在世以我看是忍字为高，忍字才是心字头上的一把刀。

好多男儿心中仇恨怒火中烧，一张嘴巴轻易是不肯把人饶。

不依规矩不依提调实在不好，不识圣贤也不读经书一旦抛。

古人言语你看说得好也不好，光棍头插下二十四根稻谷草，

只有痴汉才不肯得理把人饶。说刚强来就刚强不需夸刚强，

哪一个英雄豪杰会有好下场，不相信你就单看宋代杨家将，

一门忠良是死的死来亡的亡，细想起来又是心痛又是心伤。

人生在世也好象是水上的波，劝穷人切莫把那富人来评说。

你远看青山百草也还长得稀，山林之中树木也难长得整齐。

山上石头虽然多难找一块玉，世上人多当皇帝的也还少稀。

人生在世也好象是一台大戏，万里江山也好象是一桌小棋。

劝穷人切莫把那富人来羡爱，细听我来给你说上一点根缘。

姜子牙背时倒灶还吊过鱼卖，韩信他背时倒灶还住过冷街。

吕蒙正背时倒灶破窑里头呆，刘皇叔背时倒灶还打过草鞋。

劝穷人切莫把那富人来羡爱，历代开国君王都从苦中过来。”

黄吵吵摇头晃脑唱的唱完哒人生歌，我痴眉傻眼的听哒好半天都回火不过来，这一盘儿是实实在在的晓得么子叫“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哒。我那时候太年轻，毕竟才十七八岁的年龄，对人生歌中的道理似懂非懂，想不到也搞不醒豁为个么子一个大巴山里头的老巴子唱的山歌当中居然有一扒拉的历史典故，总觉得这首歌唱得人心头嘿门的不舒服，酸酸涩涩的好象触及到了心里面的么子东西。我坐在装包谷的皮篓儿上看一哈天，看一哈地，再看一哈自己，又回过头去看了一哈刚才推包谷的磨子，想起人生歌中的一句唱词“天和地呀好比是一双大石磨，人在中间才叫你呀慢慢的磨”。我呆呆地坐了嘿久也想了嘿久，杀角哒骂了一句：“个杂的！不管你啷个磨，日子照样过，总有一天老子们要打个翻天印！去你妈的扎根农村干革命，干你妈的锤子！老子就不相信这辈子就是这个命哒！”不由自主的学到起黄吵吵的腔调哼唱起来：劝穷人切莫把那富人来羡爱，历代开国君王都从苦中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