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故事(九)

童童故乡

<p class="ql-block">贾家儿媳妇死了,庄子上发生这种血事,实在是太恐慌太可怕了,阴风一股一股从西山上刮下来,又从庄子穿过去,庄子被浓重的悲哀包裹着。</p><p class="ql-block">圈完羊,王老汉的孙子说他一个人不敢回家,我就领着往回送。这个下娃娃平时被王老汉娇惯得胆子大,话又多,可今天晚上却悄悄地跟着我走,连一句话都没有了,一步一步紧跟着我,而且不时地左瞅瞅右瞅瞅,但他一直不敢往后瞅,脚步声沙沙的,一阵快似一阵,我想问他点什么,又不知道问什么,脑子里乱忙忙地胡思乱想着。荒滩里到处是沙坑,沙坑里有一个又一个大土坎子,土坎子在夜色中高高地突兀着,形成了一个又一个黑影子,平时走夜路看着这些黑影子也并不感到害怕,今晚却尤其感到害怕。王老汉的孙子大概太害怕了,每过一个土坎子他都要快步走到我的前面,紧紧地盯着土坎子看。果然第二天就有人说这些土坎子底下曾有风刮出来的死人骨头,是人头骨,一个圆圆的死人脑壳子,眼睛鼻子嘴都是黑窟窿,仰面躺着,身子骨架的一半还埋在土里面。王老汉晚上常从这里经过,鬼缠上他了,又跟到他侄女家了。还有人说王老汉晚上回家就看见这些土坎子上有鬼火绕来绕去。</p><p class="ql-block">有关鬼的事在庄子上越说越多,说前几天庄子里来了一个走黑的,白天晚上都能看见鬼,来到庄子上说看见庄子里有个女人的魂灵已经走了,这个女人很年轻,但没说怀孕,可说的相貌和贾家媳妇有点像。现在看来果然就是这个媳妇了。还说有一天,贾家儿媳妇正在一个窑里推磨,这个走黑的突然来到窑里,进来啥话也没说,就把正在拉磨的驴头抱着站了一会就走了。人们就猜测这个走黑的人为什么要偏偏来到贾家儿媳妇推磨的窑里?为什么要抱驴头,而且抱了一会就走了呢?各种猜测就像西山上刮下来的阴风在庄子里的各个角落里旋转着。有人说那一定是走黑的看见贾家儿媳妇的魂灵走了,到推磨的窑里是想给卜治一下。那么想给卜治为什么又不给卜治,抱着驴头干什么?有人猜测说那是想让贾家儿媳妇答应他什么?答应什么呢?谁也不好说。庄子上的老女人们都在流泪,她们含含糊糊地说:“唉,可怜的好媳妇,早知道她还是从了去,从了就能把命保住。”男人们都理解老女人说的“从了”是什么意思,但在如此悲哀的日子里,谁还能把这个话说明白呢。</p><p class="ql-block">更奇怪的事还在庄子里传说者。有人说他曾在半夜里听见贾家传出了一阵奇怪的哭声,那哭声拉得很长,第一声就让人听出一身冷汗,阴森森地从贾家院子里哭出来然后从北面的梁头上飘过去,哭声越远越小,一直小到听不见了。还有人说他半夜起来喂牲口,看见贾家门口有一堆火,他还想这老贾半夜三更的烧什么?</p><p class="ql-block">风传依然在风传着,人是确实死了,死得非常恓惶,整庄子上的人都在为这个女人意外死亡而流着泪。她出嫁到贾家还不到两年,这是生头胎,她婆婆老早就把贾家的一个老太婆请来接生,这个老太婆人们都叫她老娘婆,老娘婆生了一辈子娃娃,又接了一辈子生,经的多,见的多,有经验,谁家女人生娃娃都要请她来接生,接了一辈子生没出问题,这次却出问题了。听说当时贾家儿媳妇肚子开始疼,老娘婆说:“有醒动了,马上要生。”就让把毡揭起来,在热炕上倒了一簸箕沙子,让产婆躺到沙子上,左等不见生下来,右等不见生下来,产婆疼得在沙子上滚,突然生出了一条腿子,另一条腿子还没有下来,老娘婆就把手伸进去拉,拉的拉的就大出血,不一会产婆就扎胳膊蹬腿子胡喊胡叫胡说开了,眼看着娃娃就要生下来了,老娘婆吓得顾不上管娃娃了,上去抱产婆,但产婆跳得她根本抱不住,血就像泉水一样往出流,沙子被血渗透了,产婆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会就挺直身子翻白眼,婆婆和老娘婆吓得手脚无措,只是盯着产婆看,不知道该干什么,产婆的眼睛瞪了很大很大没有闭上,身子就越来越僵硬了。婆婆大声嚎叫着朝庄子跑去了,老娘婆坐在炕上哭得动踏不得。等老贾和儿子跑回来,媳妇早就咽气了,娃娃一声连着一声哭,阴森恐怖的气氛弥漫在贾家,老贾知道天塌了。</p><p class="ql-block">王老汉从滩里跑回来,他的侄女已经抬到地上了,脸上盖一张纸。王老汉被几个小伙子搀扶着走进贾家的门要往侄女身上扑,几个小伙子死死地拽着,劝说着,拉扯着,王老汉哭喊着,贾家屋里屋外一片哭声。</p><p class="ql-block">王老汉最疼爱这个侄女,这是他哥哥的女儿,他哥哥人们都叫大老汉。大老汉因招女婿到外庄子住了,生下这个女儿长到五岁就送给王老汉,让王老汉拉扯大了为他缝缝补补。侄女很听话,特别关心王老汉,出嫁的时候,王老汉就痛痛地哭了一鼻子,左一个舍不得,右一个舍不得,可舍不得也得出嫁,好在出嫁到一个庄子里,晚上不见白天见,王老汉天天都在盼望侄女过上好光景,万没想到侄女年轻轻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p><p class="ql-block">队长派人去找大老汉,找人的人没敢直接到大老汉的家里去,而是让人把大老汉叫出来说他女儿养娃娃想让他过去一趟,大老汉是明白人,一听就觉得情况不好,连家都没回就直直地朝女儿家走来,听说是一路小跑,找他的人在后面追不上。大老汉一进庄子就越加感觉气氛不对,跑到贾家大门口就往墙头上碰,门口的人一把拽住,大老汉的头上的血就流下来了。王老汉一听哥哥来了,跌跌撞撞地出了家门走到当院子就走不动了,跪在院子哭,老贾也跪在院子哭,老贾老婆哭得憋过去了几次,而且人颤抖得不行。老李拿来一把土枪,把枪口伸进炕洞门闷闷地打了一枪,说是把鬼打跑了。这一枪打得庄子上的人心里似乎展堂点,但是老贾老婆还是睡在炕上抖,几个女人围着她,身上盖了两床被,女人们用手、膝盖、腿子紧紧地压着被边子,老贾老婆还是抖,抖得像筛筛子,而且胡喊胡叫胡说,竟然说自己是庄子上十几年前病死的那个女人,死得冤屈得很,现在成了无人管的野鬼,今天来到你们家,求你们管管我。女人们一听吓得直往开躲。老李又朝炕洞打了一枪,并且大声骂:“屈死鬼你往远滚!”</p><p class="ql-block">老娘婆已经被他儿子接回去了,这个老娘婆也是疯说疯喊疯哭,有时又疯笑。她反复说:“后悔死了,后悔死了。”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后悔什么,是后悔她不该把手伸进去拉娃娃的腿子,还是后悔她不该来接生。总之,这老娘婆似乎后悔成了一堆泥。</p><p class="ql-block">不管怎么说,贾家儿媳妇确实是死了,死得阴云弥布。</p><p class="ql-block">我和王老汉的孙子赶着两群羊在滩里放着,冬天的草原特别荒凉,沙子厚厚地淤埋着草根,草杆杆端扎着,任凭寒风摇摆。沙子一堆一堆,风从沙丘上掠过,吹出了一道一道沙棱子,沙棱子排列得很有规律,像一道道皱褶。沙丘下面是一个大沙窝,那是狂风旋转沙子形成的。这样的沙窝避风,羊吃乖了的时候,放羊人就会到这种沙窝底下躺着,把身子斜挂在沙坝上,静静地躺着,看看天,看看云,看看鸟,胡思乱想着自己都觉得不该想的问题。王老汉的孙子躺了一会说:“我咋看见我贾记娘娘了。”我吓了一跳,翻身说:“你胡说,在哪?”王老汉孙子说:“我眼睛一闭就看见我贾记娘娘在我面前站着。”我知道这个娃娃是太想他的娘娘了,就一把拉起他说:“走走走,不能再趟了。”王老汉的孙子突然哭开了,说:“我想爷爷,我要回家。”说完站起来就走,走了几步就跑开了,我去追却撵不上他。我一直追到庄子北面的山梁上,估计他不会走丢,就返回去赶羊了。这时候太阳已经压到西山顶上了。&nbsp;</p><p class="ql-block">羊进圈了,这个娃娃却没有回去。圈羊的时候,王老汉儿子来配羊羔,问他儿子哪走了,我说:“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就回去了。”“没有呀。”王老汉儿子吃惊地说,我也吃惊了,我俩赶快往滩里跑。夜幕在西山上翻卷这,寒风一阵冷似一阵,我们大声呼喊着哪个娃娃的名字,却没有一点回音,也看不见一点影子,王老汉儿子的喊声中明显有了哭腔,我也越喊越觉得嗓子憋得气上不来。我想要是这个娃娃丢了,我可真就闯下大祸了。寒风呼呼地吹着,西北梁坡上走下来一个人影,我们赶快跑过去,果然是王老汉的孙子, 我着急地问:“你去哪了?”</p><p class="ql-block">“去我奶奶坟上了。”</p><p class="ql-block">“你去那里干什么?”</p><p class="ql-block">“我娘娘死了,我去给我奶奶说一声。”</p><p class="ql-block">寒风呼呼地刮着,天无语,地无语,山梁静悄悄的。</p><p class="ql-block">贾家的丧事惊动了好多人,大队支书也来了,进门就说:“公社拨来的救济款先给老贾救济20元,再给救济100斤麦子。但是不准请阴阳,不准念经,那是封建迷信,我们都是新社会的人了,不信那一套。”生产队长也说:“生产队给一只领牲羊,从羊群里拔稍子。”但他又觉得“领牲”不对,那也是封建迷信,就改口说:“对,我们不信迷信,不是领牲,就是这个媳妇完了,她是咱们队上的好社员,给她送一只羊吧,要挑一只好羊,膘分好的羊。”王老汉一听就把我拉到一旁说:“表弟,你赶快去把我羊群里那三只膘分最好的羊赶到你的羊圈里去,我让他们到我的羊圈去挑。”我不解地说:“不是说让挑最好的羊吗,你……”王老汉说:“唉,娃娃死的可怜,死也就死了,死了活不来,可活的人还要活下去。生产队养一只膘分好的羊不容易,这个你也知道,膘分好的羊也就那么几只,没有必要让哪一只跟上她去。”</p><p class="ql-block">庄子上的人都来给吊纸,纸还没点着人倒哭了一院子。王老汉的老相好也来吊纸,纸往着一点她就哭开了,哭得死去活来,王老汉扶起了她,那老婆子说:“我早就听见西山上狐子叫唤了,那个鬼东西硬把一个好媳妇给叫走了。”王老汉说:“不信神不信鬼,就相信命吧,命,命,命,我的命咋这么苦!”</p><p class="ql-block">队长派了几个人去打坑子,刚破土,天上就开始飘雪花了,打坑的人说:“苦命的女人吆,天都哭开了。”我放羊到他们跟前,我的堂哥正在往上撂土,看见我就说:“你是念书人,你说说人的命是不是天注定?”我不知可否。另一个人说:“不是天注定,咱们庄子上那么多女人养娃娃都好好的,怎么就她晕血了呢?”我堂哥说:“女人养娃娃最怕晕血,晕血的危险是存在的,问题是别人怎么没晕血,就她晕血了呢?”打坑子的人都说:“鬼,鬼缠住了,谁能惹过鬼?鬼缠上了,谁能躲脱?”我堂哥说:“医疗条件差,还是医疗条件差,咱们太穷了,要是医疗条件好,到医院去养娃娃,鬼在哪里呢?它还能跟到医院去?”</p><p class="ql-block">埋人的那天大雪纷飞,送葬的人们拥着棺材哭喊着从老贾家的院子出来向坟坑走去了。雪花一片一片往下飘,飘在棺材上,飘在人身上,飘得悄无声息,雪花似乎要掩盖这里的哭喊声,但哭喊声却在这雪原上越飘越远,越飘声音越大。我赶着两群羊在雪地上放,王老汉埋完人就过来了,我说:“你咋不回去?”王老汉说:“这么大的雪,你一个人在滩里放羊我能放心吗?”</p><p class="ql-block">但是,我发现王老汉一直往他侄女的坟上瞭,眼泪唰唰地往下淌。他侄女的坟已经被大雪覆盖了,大雪把原野的一切都覆盖成无边无际的白色,王老汉也分辨不清哪个是他侄女的坟冢了。</p><p class="ql-block">冬天,有许多故事,每一个故事都凝结成一个冰块,静静地等待春水的融化。</p><p class="ql-block">(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