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并不如烟(五)

净土静心

<p>往事并不如烟(五)</p><p>教我成长的地方——机关</p><p>党委、革委会办公室,是我人生中一扇新的大门,我不情不愿地推开它的时候,就开始了对我一生影响最大的新生活。</p><p>那时候的“三组一室”的建制,党政合一,我的抽屉里有党委、革委会的两枚公章和杨铁英厂长的印章。记得当年唐山大地震兰州震感强烈,正在开党委扩大会的会议室瞬间空了,我傻愣愣地看着头顶摇晃的日光灯和椅子上留下的两只鞋,忽然跳起来跑到办公室取出了这三枚印章,然后在急促的哨声中跑去保卫科枪械室取出了我的全自动步枪,抬头看枪架上已经快空了,子弹箱也被保卫科的人抬出大门外。后来想想,当时的反应还真是迟钝啊,而且大震来临,不想着保命,还去拿印章,现在的人看起来一定觉得是白痴吧,如果真的地震了,我肯定已经被砸在砖堆里了。</p><p>从一个只知道打针输液送药换药的小护士,变身成为党委革委会秘书,一切都那么猝不及防,让人眼花缭乱。我分管的不仅是党委革委会的文件档案。办公室日常的开介绍信啊安排会议啊等等工作,办公室还管理着打字室、电话室、招待所、大礼堂、小车队等等。我的师傅——一位高大而英俊的临洮小伙,是一个严肃而严谨的人,“盖印章要先看好五角星的尖朝上,三个指头控制好,印章的字就是正的。不能盖的歪扭七八的。印章的边缘要‘骑年跨月’”……以前从没注意过这些,后来在各种上级文件中发现,真的是这样啊。盖章开介绍信之类的只是办公室千头万绪工作的九牛一毛。文书档案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我们的上司市重工业局举办了一个文档工作培训班,我去学完回厂后陆陆续续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把文档室十几个大柜子里的文档统统检查整理了一遍。看到近几年那些装订整齐的文档封面上隽秀的毛笔字,真心佩服我师傅。&nbsp;</p><p>党委、革委会委员开会在小会议室,会议议题明确,发开会通知的时候,就会通知议题,开会时间也很短。经常要开的是扩大会议,会议记录的格式什么的我会严格按照师傅教的去做。只是“扩大”会议参加的是所属各单位的书记或主任,八个生产车间、一个机修车间,还有各科室负责人,农副队……好像他们没有不抽烟的,而且很多人是自己用烟渣子和小纸条自己卷的烟,更有几个“老烟枪”卷的是新疆的莫合烟,开会不到一小时,会议室上空就飘着厚重的浓浓的烟雾,我的衣服上都是辛辣的烟味,嗓子里辣齁齁的,好像整个气管都成了烟筒。我父亲也抽烟,在书房备课久了,书房上空也是雾腾腾的,可没有这么呛人。通讯员用一个硕大无朋的铝壶提来开水,我会趁他泡茶、倒水的空档乘机出会议室透透气。扩大会议人多、时间长,除了会议桌跟前的人以外,还有坐在外圈椅子上的,有些人会脱掉脚上的鞋蹲在椅子上,好像蹲着比坐着舒服。几乎所有的决议都是来自这些扩大会议。会议结束后,打开前后门和N多扇大窗户,大约一个小时之后跟通讯员进去收拾,还会呛得咳嗽。现在看到无处不在的“禁止吸烟”的牌子,总会想到我们的会议室……</p><p>党委委员除了几个厂长还有两三位车间书记,这些人都很让我敬佩,沉稳、朴实又睿智,脑子里好像有一万条想法和意见,只要需要,随意检索出几条来都是杠杠的。革委会委员人数稍多一点。来自省市局的文件登记后要贴上签阅条依次送去给各位委员看,有了批示以后再送去给相关科室的负责人传阅执行。第一个要送达的就是一把手杨铁英。这是一位身材挺拔,很注重仪表的人。他来砖瓦厂之前在市商业局工作。杨书记是河北乐亭人,乐亭在大海边,杨书记吃鱼特别快,最绝的是中间进鱼旁边吐刺儿,我们家的男士都不太擅长吃鱼,杨书记这手吃鱼绝活,我惊为天人!杨书记长得很“洋气”,他一头微卷的花白头发总是梳理的整整齐齐,皮鞋锃亮,裤缝笔直,中山装的风纪扣即使敞开,露出的衬衫衣领也总是干干净净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的很整洁。字如其人,他的批示和签字都舒展、干净,很好看。他是一位很有想法很有魄力的领导,在任期间,狠抓技术革新改造。制瓦工艺的改造,机瓦实现了流水线生产;采土运土翻斗车代替了架子车。运坯也改用了摩托车。砖瓦厂用了几十年的“霍夫曼轮窑“,开始使用空压、液压技术的“隧道窑”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甘肃日报》的报道《兰州沙井驿砖瓦厂连续三年增产减人》,厂子也跻身于全国工业学大庆先进单位。这个殊荣甘肃省只有玉门石油管理局、兰炼和砖瓦厂,应该说杨书记对砖瓦厂的发展功不可没。马主任分管政工组,他来自兰州市玻搪公司(管理玻璃厂、搪瓷厂……)他是山东人,家在上海崇明岛,她的小女儿还给我织过一条花纹很漂亮的白围巾,马主任在开大会的时候总是用他的山东口音讲“马克思说——列宁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不愧是分管政工、宣传的领导!他一笔行书流畅得很,看文件很快,经常是刚送去十分钟,电话就响了“小李啊,来拿文件吧,我看完啦”!丁主任是位南方人,温文尔雅,他在台历上写着的“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回家问了我父亲,才知道这句话来自荀子的《劝学》。丁主任很沉稳,不急不躁,从来也不发火,但是分管的工作都井井有条。他对人很客气,那时候我有两件舅舅从北京给买的“的确良”衬衫,一件鲜红、一件果绿,一般只是翻出个领子在工作服外面,偶尔穿出来,丁主任会很夸张地做出眼睛被闪瞎的动作,很可爱的样子。他后来调去水泥制管厂当一把手。陈玉秀主任文化程度好像不高,每次批阅文件写出来的字着实不敢恭维,但是他后来居然调入兰州工校当领导,也许是因为他的工作能力很强吧。他声音洪亮,皮肤偏黑,精力充沛,分管后勤,作风很扎实,也卓有成效。厂革委会还有一位不是党员的何主任,江苏口音,据说是文革时候造反上来的,白皙的皮肤,胡须浓密,手特别小,总觉得跟我的差不多大小,他对自己位置、排名很在意,有一次,我把文件先送到陈主任那里,然后再送给他,他一看,排位在他后面的陈主任居然先签阅了,勃然大怒,把手里的文件冲着我的脸摔过来,说“谁给你的权利给他调位置?”其实我只是顺路先经过陈主任的办公室而已,但是本着“做错了、不解释”的习惯,捡起文件放回他桌上。以后都非常小心地不再激怒他。76年9月9日上午开会,不知道为什么,他拍着桌子跟杨书记吵起来,忽然收到广播里“毛主席去世”的消息,杨书记立马宣布散会,回办公室安排相关事宜,何主任跟在杨书记后面,倔强地跟杨书记要个说法,杨书记说“这么大的事情,其他以后再说”可是何主任却说“这件事大事是大事,我的事情也是大事呀”我一听这话,赶紧打岔说:“我跟对面百货商店的联系,把他们店里的黑布都买下来吧,回头买不到了”杨书记说“赶紧打电话,再跟旁边的裁缝店联系,让他们直接去取布给做黑纱。”何主任可能也反应过来说错话了,转身走了。后来过了一阵子,杨书记在干部大会上批评何,何主任说:“我从来没说过这个话!”杨书记说“李海燕,你说说他说这话了没有”?我拿过麦克风说何主任说“这件事大事是大事,我的事情也是大事呀”,杨书记怒了“他就没说‘这件事大事是大事’,”他只说了“我的事也是大事”我只好再重复一遍当时的原话,何主任不吭声了,杨书记却不高兴了,唉,小秘书真不好做啊。</p><p>我从分配到砖瓦厂,几乎没做过任何下力气的活。后来在宣传队的时候,因为林彪九一三事件,全国进入非常紧张的战备状态,厂里的一号窑,原来由部队负责生产,一进入战备状态,部队全部撤回,我们宣传队的人就顶上去了,幸亏宣传队哪个工序的人都有,放下乐器锣鼓铙钹就直接开工,我也是从那时起,才接触了砖瓦厂的各个工种。我对取土的土场子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没在那里干过活。到了机关以后,厂里经常开展“放高产”的活动,那几乎是一种达到人身体极限的劳动。我们白天在办公室上班,下午六点下班吃完饭,七点就去车间干活,再干一个夜班,码坯、拉坯、花架(就是题图照片里的那样)、装窑、甚至出窑的活我都干过。码坯子是在露天坯场上,把砖机挤出的泥条在切坯台上切好后用七八条木板一车拉过来坯场,然后码坯工三横三竖地码七层高,几十米长的坯台码满后,盖上厚厚的草帘子,再压上一层瓦,砖坯阴干后再装入架子车拉去码入轮窑。宝嘉的文章《鹪鹩巣于这一枝》里对这些工序有很详细的描述。一块湿坯有9斤重,从架子车上双手一夹,抱下三块,就是27斤,一顶砖七层,就是189斤,一个夜班下来,码坯子要抱几千斤的砖坯。一个姿势地负重、转身、弯腰、分坯、码坯,我的腰就此出了毛病,至今往右转还行,向左就转不过来。到太阳下山的时候,草帽带子勒得脸都充血大了一圈。一车坯子码完刚想直起身来喘口气,下一车又到了,那时候砖机容易出毛病,只要一听到砖机沉闷怪响停下来,我就直接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完全不考虑什么脏啊凉啊硌呀的,只想舒舒服服伸展我的腰。装窑的活就更辛苦,砖坯晾干后重7斤,用架子车拉高高满满的一车去轮窑里,我的气管就像重度哮喘病人一样发出嘶鸣声,觉得肺都要挣炸了。上坡的时候,会有一个“搡坡”的帮你一把,趁着他的力冲上坡一直拉去窑里。要两块砖平行一并,递给码窑的师傅,到了高处快到窑顶的地方,两块砖要平平地飞上去,不能分开,我那时候已经纯熟到码窑的师傅都夸我飞的好。出窑的活是砖瓦厂最累的活。一进窑里,炙烤的热气扑面而来,脚下的炭灰很烫,解放鞋底都能被烤软了。得先蹭开烫灰落脚,然后戴着“皮巴掌”把红砖码进出窑车里。因为“放高产”,轮窑周转很快,经常能看得到远处正在烧制砖坯的火焰。我的左脸眼角处有个小坑,就是因为出窑的时候离火太近,眼镜腿烤化了粘在脸上烫的。那时候是真累啊!累得想哭!白天坐在办公室里,各种各样的事情应付不完,晚上在车间劳动累得要断气。我一米六六的个子,体重只有80斤,有好几次在办公室就两眼一黑摔倒到桌子下面去了。人生该受的苦大约是有定数的,初到砖瓦厂的那几年我偷的懒,在机关全都找补回来了。现在想来,经历过了砖瓦厂这样的辛苦,还有什么样的苦熬不过去呢?</p><p> 除了“放高产”累的,也因为自己的无知,闹了一身毛病。夏季,发了洪水,土场子、机房全被淹了,大家都去抗洪救灾。我跟着杨书记一起去车间察看灾情,水深的没过了大腿,脚上的雨靴全灌满了水,蹒跚地在大雨中前行。从车间回来,我脸色煞白,浑身发抖,招待所的王师傅看到了,大惊失色地说:“姑娘,做下病呢呀,你来例假着哩,咋还敢泡冰水里头这么长时间呢!”那时候是真的傻呀。还有一次,已经冬季快要停产了(砖瓦厂每年11月15号左右就停产整修)八车间的机房地坑里进了水,又是机关的人去突击抢险,我们半夜干完活从车间往回走,腿上的棉裤冻的用棍子一敲杠杠地响,腿完全冻僵麻木了。我现在的老寒腿、关节炎也是那时候“做下的”病。三十多岁的时候,因为卵巢囊肿和子宫肌瘤做手术,切开以后,大夫惊呼“这是个‘巧克力囊肿’,是来例假的时候受寒凝固积下的血块儿”从这个手术后,由于内分泌失调,各种疾病都纷纷找上门了,现在想起来,当年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现在是后悔莫及啊!</p><p>其实,机关生活让我觉得最苦的不是干活,不是身体疲惫,是来自心里的压力。我打小就是个娇娇女,在家人的百般呵护中顺风顺水地长大,对社会对人心完全不懂,15岁多来到砖瓦厂,也是傻乐傻玩儿,无忧无虑。直到调入机关。从医院调去机关尤其是厂办,大约是很多人羡慕不已求而不得的事情。于是乎对我调入机关的原因,就有了各种各样的传言。在厂办时间长了,各项工作都做的不错,杨书记和其他领导都很满意,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这样被领导重视肯定,就又有了更多更糟心的传言。这些对我的打击,沉重得无以复加。白天上班,依旧是快快乐乐,忙忙碌碌,到了晚上,会做各种噩梦,常常在梦中哭醒,泪水打湿了枕巾。极度抑郁而无法宣泄,常常会发高烧、流鼻血甚至晕厥……</p> <p>(二)走了,走了!</p><p>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厂里有不少75年进厂的高中生报考,我的好友史宝嘉也报名了,我不被允许报考,也没这个胆量,我两个哥哥都是师大附中的优秀学生,大哥高中毕业,二哥虽然是初中毕业,但他后来在农场子弟中学做教师,我还记得他做的一厚沓数学、物理题寄回来,我父亲给他逐题批改并且用蝇头小楷讲解各种思路又寄回去……他们这样的程度都报考了,我说是初中毕业,但是正负数都没学过,怎么敢考大学?我们这一届也还是有几个人报考了,其中就包括了我的先生,而且他居然考上了。这给我很大的信心。我俩是同班同学,他能考上,我学习不比他差,应该也有希望吧。那时候,想离开砖瓦厂,难于上青天。唯有这高考,任谁也挡不住,这是我脱离这个恶劣环境的唯一出路,怎么也得拼一把。正巧杨书记那时候去北京看病,我就不管不顾地回家复习了两个月。我父亲从正负数开始给我教数学、楼下地理系主任焦伯伯给我讲地理,王震亚老师讲历史……又借了许多复习资料,每天早上5点多就起来,晚上一两点才睡觉,头发大把大把地掉,都不敢梳头了,支撑我的唯一信念,就是离开这个让我痛苦不堪的机关工作。皇天不负有心人,继我先生他们春班之后,我参加秋季高考,如愿以偿地离开了这里,开始了新的人生。</p><p> 回首往事,有欢乐有痛苦,从15岁多到24岁,人生最美好的岁月在砖瓦厂度过,我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傻丫头成长为学会掩饰心情,不露本色的大姑娘。这些日子永远地刻在心里,都说往事如烟,其实,它怎会如烟逝去,在砖瓦厂的日日夜夜、桩桩件件都刻骨铭心,只不过现在一是老了,二是皈依了佛教,很多事情看破了,放下了,惟愿一切安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