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岱《扬州瘦马》(2)

何太贵

<p class="ql-block">读张岱《扬州瘦马》(2)</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有富商透露娶妾的意思,牙婆驵侩黎明即催促主顾出门,“媒人先到者先挟之去,其余尾其后,接踵伺之”。先来的媒人先“挟”着富商去了,其余的并不散去,而是紧跟其后;因为还有利可图——万一主顾没相中呢!这些词用得形象恰切,如“挟”、“尾”、“接踵”等。</p><p class="ql-block">下面内容其实可从这一段里细分出来再成为一小层,是描写媒人带土豪——前面我用的是“富商”,这里换用一今日通用语——去“相亲”的具体情形。</p><p class="ql-block">到了瘦马家——注意,此处,直呼“瘦马”——我心里涌起的情感已不是厌恶、或其他了——已经麻木,无奈。这个现象、这种现象,在那时是多么平常、多么普遍!那些因为贫穷或种种原因把女儿贱卖出去的父母,他们的心会疼吗?他们的心是肉长的么?既然养不活,就不要生吧!可是他们仍然、继续生,——因为“瘦马”是那么多!我觉得我们不能只从富商、媒人的角度去批判,——又能怨那些可怜女孩的父母吗?追根溯源还是落到时代与社会肩上来。——不过,我们今日仍然有一些父母,自己还没有长好,就生了儿女,无法管教,于是又成为这个社会的负担。我片面地以为,人性,有时候是超越社会与时代的。正如我读《孔乙己》与《骆驼祥子》,总喜欢从人性的角度去寻找另一个答案。教科书上以为是罪恶的社会害了孔乙己和祥子,我却以为是他们懒惰的本性害了他们。鲁迅也受曾封建教育,老舍也曾经历艰难困苦,可是他们并没有被淹没,而是从泥泞里振拔出来了。正所谓“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宋濂《送东阳马生序》)。</p><p class="ql-block">一行人等到了瘦马家,坐定,进茶,“牙婆扶瘦马出”。然后以下一系列动作,看姑娘身段、容貌、皮肤、小脚,听其声音等,陶庵不厌其烦地描写,生动揭示了当时社会阴暗处这一隐秘行业的内幕情形。媒人看人,自有一套,简单而实效,并且其中还有机窍、关键,“看趾有法,凡出门裙幅先响者,必大;高系其裙,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小脚,本就是人类未发达时对于女性的一种摧残。我在乌镇曾参观过那个“小鞋”博物馆,深恶痛绝、厌憎欲呕。</p><p class="ql-block">“一人进,一人复出。看一家必五六人,咸如之。”走马灯般进进出出,这人简直就如牲口一般任人挑选。一瘦马家养了许多个这样的女孩,其实让人挑选时也不过十四五岁。人的自觉与独立,在古中国,还早呢。</p><p class="ql-block">如此看,看不中,又去看;牙婆倦,“又有数牙婆踵伺之”;一日、二日至四五日,不倦亦不尽。陶庵此描写中,不露声色。但这样不厌其烦条分缕析的细细叙述中,焉无情绪在里面?直看得买主厌了倦了,随便伸手指一个,“心与目谋,毫无把柄,不得不聊且迁就,定其一人。”</p><p class="ql-block">陶庵之友王雨谦曾赞:“但一落笔便刻画入髓,毛发都动。”的是确论。</p><p class="ql-block">第一段写“相瘦马”,第二段写“娶瘦马”,插带、彩礼、酒水、鼓乐一应俱全,和娶亲并无二致。如果从民俗学的角度我们还可以有资利用。可是如果从文学的角度来看,我以为应该注意这些词:“如其意”,“归未抵寓,而……在其门久矣”,“不一刻”,“门前环侍”,“又毕备矣”,“不待覆命,亦不待主人命,……一时俱到矣。”,以及最后一句“日未午而讨赏遽去,急往他家,又复如是。”这是宇宙间万物之灵长、人生最高意义的体现吗?这是一场戏、一场交易,那被播弄的“瘦马”就是一个奢侈品、消费品。女孩到得主家能有好日子过,能幸福吗?主妇都有权势的背景,男人是得罪不起的,小妾动辄受笞罚,重则殒命。反正瘦马有的是,死了再买;不过多花点钱,——爷有的是钱。</p><p class="ql-block">从文字的运用上,陶庵不动声色,可牙婆驵侩的丑态毕现,情绪尽寓于平铺直叙的记录之中。从这篇文字里我学到,如果记录某件丑恶的事,作者不欲直接表明态度,便采取实录的方法,把当时情景逼真地描摹下来,态度自然在其中矣。</p> <p class="ql-block">附</p><p class="ql-block">《扬州瘦马》(张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扬州人日饮食于瘦马之身者数十百人。娶妾者切勿露意,稍透消息,牙婆驵侩,咸集其门,如蝇附膻,撩扑不去。黎明,即促之出门,媒人先到者先挟之去,其余尾其后,接踵伺之。至瘦马家,坐定,进茶,牙婆扶瘦马出,曰:“姑娘拜客。”下拜。曰:“姑娘往上走。”走。曰:“姑娘转身。”转身向明立,面出。曰:“姑娘借手睄睄。”尽褫其袂,手出,臂出,肤亦出。曰:“姑娘睄相公。”转眼偷觑,眼出。曰:“姑娘几岁了?”曰几岁,声出。曰:“姑娘再走走。”以手拉其裙,趾出。然看趾有法,凡出门裙幅先响者,必大;高系其裙,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曰:“姑娘请回。”一人进,一人复出。看一家必五六人,咸如之。看中者,用金簪或钗一股插其鬓,曰“插带”。看不中,出钱数百文,赏牙婆或赏其家侍婢,又去看。牙婆倦,又有数牙婆踵伺之。一日、二日至四五日,不倦亦不尽。然看至五六十人,白面红衫,千篇一律,如学字者,一字写至百至千,连此字亦不认得矣。心与目谋,毫无把柄,不得不聊且迁就,定其一人。</p><p class="ql-block">插带后,本家出一红单,上写彩缎若干,金花若干,财礼若干,布匹若干,用笔蘸墨,送客点阅。客批财礼及缎匹如其意,则肃客归。归未抵寓,而鼓乐盘担、红绿羊酒在其门久矣。不一刻,而礼币、糕果俱齐,鼓乐导之去。去未半里,而花轿花灯、擎燎火把、山人傧相、纸烛供果牲醴之属,门前环侍。厨子挑一担至,则蔬果、肴馔、汤点、花棚、糖饼、桌围坐褥、酒壶杯箸、龙虎寿星、撒帐牵红、小唱弦索之类,又毕备矣。不待覆命,亦不待主人命,而花轿及亲送小轿一齐往迎,而鼓乐灯燎,新人轿与亲送轿一时俱到矣。新人拜堂,亲送上席,小唱鼓吹,喧阗(栾保群新校注本作“填”)热闹。日未午而讨赏遽去,急往他家,又复如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