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狗叫的日子

大漠独行

　　许多年以前，小村人一直以为狗比人跑得快，不然村里的人怎么会用细狗撵兔子，怎么不用人撵？活着活着，小村人才知道人比狗跑得快多了，一大把年纪的人，谁在过往的日子里，不把几条狗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自己跑得气喘吁吁，再回头看看那些老狗，早已不知道她们遗失在岁月的哪个角落了。就连她们的叫声，也只是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地出现在人们的回忆中。

　　刚来城里那会儿，六婶的儿子很不习惯城里的生活，夜晚听不到狗叫，早晨没有鸡鸣。总是感觉生活不够真实，心像是悬在半空中，也不够踏实。谁家的宠物狗是有的，她们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不看家护院，她们的叫声也退化了。偶尔的叫声不是给主人报警，而是同类间因为利益之争而相互的伤害。听了她们的叫声，远不能说是享受，灵魂的某个部位也像是被那一声声尖利的叫声所噬咬。

在小村，每一个在野外奔走的男孩，如果身边不奔跑着一条狗，实在是缺少了男孩子的英武。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这样的诗句，这样的出猎场面，小村人是没有见过的。但是，先民的狩猎生活，对于后世子孙还是有影响的。一条狗在孩子的身边，不仅仅是玩伴，还有保护的作用。往往是狗跑到前边，发现什么就会吠叫，如果遇到危险，叫声大而急促。孩子们不用到狗的近前，就能判断出狗遇到是小型鼠类，还是遇到了大型其他犬类动物。

有一次，四虎子到江边玩儿，回来的时候，发现他的狗在一个洞穴前狂叫不止，他走到近前，发现洞穴里有一个动物，他用铁条想把动物弄出来，几经努力没有成功。刚好小四叔在送粪（把家里积攒的粪肥送到地里，是当时很普通的一项农活），他们用二齿子（农具）把洞里的动物弄出来，是一只獾子。小村里，关于獾子——人脚獾子，有很多传说，说是从前某人走夜路，发现身后有声音，感觉有人把手放在肩上，回头看时，被獾子咬断喉咙，吸尽血而死。于是，小村的孩子走夜路，都是胆战心惊，听到身后有什么声音，也万不敢回头，怕獾子吸血。还有的说，某某年，六叔初二送神，回来时发现身后有声音，六叔不敢回头，加快脚步到了家里，不一会听到外面有爆炸声，原来屋外窗台上放的二踢脚（一种鞭炮），被那个动物放在燃烧的蜡烛上引爆，六叔跑出去，没有见到那个动物，但是，看到地上有血迹，知道有动物来过，而且小村人相信，那个神秘的动物就是獾子。从那以后，小村里对獾子的传说越来越神奇了。

那次，小四叔他们把獾子弄回家，剥皮吃肉，都说獾子的脚像小孩子的小脚丫，六婶的儿子很想看看，总归是没有勇气走进小四叔的家，怕大家认为是去分享獾子肉。有几年，六婶的儿子和老毕（故去多年）在野外拍照，老毕说一个山坡上有许多獾子，考虑危险，他们只是远远地看看，没有走近獾子洞。

六婶的儿子记得有一次带着自己家的黄狗去野外玩耍，在一片凹凸不平的野草地，黄狗发现一只野兔，由于事发突然，黄狗还没来得及吠叫，就急急追赶狂奔的野兔。六婶的儿子大声呐喊，给黄狗助威。但是，黄狗很快就回来，她不仅没有猎捕到野兔，还把兔子追得不知去向。回来后，黄狗在六婶儿子的身边，小声吠叫，像是惋惜，又像是向主人表达歉意。六婶的儿子并没有因此怪罪黄狗，而是用手摸了摸黄狗的头，以此安慰她。六婶的儿子知道，土狗是追不到兔子的，能够看家护院就好。时隔多年，每每看到网上有狗撵兔子的视频，他都会想起那次带着黄狗和野兔的不期而遇。

　　外面下着寒雨，入冬时节，还在下雨，这是天公的恩赐。六婶的儿子闲在家里，时不时在手机上刷屏，了解一下窗外的事情。于是，朋友们的种种感慨，走进了他的生活。他很奇怪，今天楼下的狗没有叫，看来是天下太平。有一段时间，楼下的夫妇总是战争频发，他们一有战争，首先打狗，狗就会很委屈地叫，和农村小巷里的狗叫很不是一回事儿。有一天男人很晚才回来，喝多了，在楼区大骂不止，吵醒了睡梦中的邻里。第二天，男人不知昨天夜里弄丢了什么，于是，夫妻在外面寻寻觅觅，时不时停下来，互相对骂……这时，他们家的宠物狗就会远远躲起来，不然说不上会被白白地挨上几脚，或是几大巴掌，打得她满地滚动。也许是雨天的原因，那条小狗没有叫，那对夫妻也没有大骂，楼区有了暂时的宁静。

在小村，不会叫的狗怕是不会活得太久。看家护院也好，狗仗人势也好，总归是狗每天要象征性地叫几声，让主人觉得她的存在，也让主人有一种安全感。六婶家曾经养过一条黄狗，有一年春节，六婶家丢了一脚猪肉（一头猪的四分之一），对于生活拮据的六婶家，应该算是巨大的损失。丢失了一脚猪肉，在小村并不稀奇，奇怪的是，一向尽职尽责的黄狗，为什么在贼人作案时没有发声。开始，六婶家的人对黄狗很是不解，几个孩子骂过黄狗，不给她食吃。黄狗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过错，躲在角落里不敢出来。后来，事情渐渐明朗了，正是黄狗的不发声，让偷猪肉的贼也渐渐浮出水面。原来，六婶家的黄狗小时候被邻居家的亲属偷走过，和那里的主人生活了几个月，有了一定的感情基础。六婶家的人多方打听，偷狗的人不得不把狗送回来。正是因为有了那段经历，黄狗和贼人也建立了感情，给了贼人下手的机会。真相大白后，六婶没有再为难黄狗，她对孩子们说，黄狗重情重义，她们应该善待黄狗。从此，六婶家有了教训，被偷过的狗，最好是送个人情，把被偷的狗送给偷狗贼，或是卖掉，不再适合继续饲养，说不上哪一天狗会背叛主人，造成损失。被偷过的狗，在她们的心目中，主人不再是唯一。

还是六婶家的黄狗，有一年恋爱时，来了一条白狗。那条白狗绝对是“白狗王子”，每一条母狗见了都会动心。那一段时间，黄狗又失声了，就连敷衍地叫几声都没有。六婶的家人都很警觉，刚杀过年猪，猪肉都冻在窗下，尽管动用了大量的冰，还有稀泥封顶，想把肉取出来，不动用镐头是不会成功的。白狗一来，黄狗就丢了魂儿，尽管家里人不停呼叫，黄狗只当没有听见，和白狗四处游荡。没有狗叫的日子，六婶家的人睡不踏实，头半夜是孩子用心倾听，后半夜是老六叔时不时到外面转转，进屋后会带进来一堆冷气，让孩子们的梦里有了雪花。半个月的痴恋，白狗不来了，黄狗也安静下来，六婶的家人又可以安心睡觉了。有了这样的经历，六婶家的孩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他们都会想起六婶曾经的告诫：“不要因为情感问题迷失了自我，忘却了自己应有的责任。”

六婶的儿子几次搬家，从农村来到城里，黄狗早就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但是，黄狗失声的日子，给了他们太多的启示和忠告，这是黄狗留给他们一生的财富。

　　“柴门闻犬吠” “狗吠深巷中” “孤村一犬吠” “风动叶声山犬吠” “烟雨濛濛鸡犬声” “扣门无犬吠”……

这些诗句，涵盖了江南和塞北，这些白描式的语句，所以能成为经典，是读者在诗中品出了久违的乡味——人间烟火味。狗最懂小村的事儿，张家长李家短，她们都知道。谁在半夜里跳进谁家的院子，拿了些什么，狗都知道。还有谁家的男人不安分，尽管他走夜路的脚步声很轻，也逃不过狗的耳朵。但是，狗从来不会把小村黑夜里的秘密说出去。都说“狗眼看人低”，那是他们冤枉了狗，狗看到那些做过坏事的人，怎么会用正眼看他们呢？

记得读初中时，《口技》中的一段颇为喜欢。

“遥闻深巷中犬吠，便有妇人惊觉欠伸，其夫呓语。既而儿醒，大啼。夫亦醒。妇抚儿乳，儿含乳啼，妇拍而呜之。又一大儿醒，絮絮不止。”

在这里，不仅听到了亲切的狗吠，还有很真实的生活里的场景——呓语、儿啼、妇呜……当时就想，表演口技的人，一定来自农村，或者有过农村生活的经历，不然这种惟妙惟肖的生活场景，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的。

基于这样的经历，听不到狗叫的日子，生活中总像是缺失了什么，总想找机会回到农村，再听听狗吠、鸡鸣、牛哞……一次去朋友家，本想在狗的叫声中慢慢入睡，找回从前在小村居住时的感觉。可是，夜里没有听到狗叫，关于狗的叫声和朋友聊到深夜。他说年轻人都去城里了，农村养土狗的人家也不多了，有几只狗也是宠物狗，中看不中用，看家护院，她们早就没有用武之地。再说，剩下的老人，外出溜达不用锁门，哪还用养狗？是啊，“柴门闻犬吠”这样有意境的生活场景，只能在古诗里体味了。

无论是狩猎时代，还是农耕时代，狗都是人们忠实的朋友，狗吠声都是乡村生活的一部分。没有了狗的叫声，乡村寂寞了。曾经，那一声声悠长的狗吠，让乡村小巷里平添了多少生活的暖意。

乡村没有了狗的叫声，还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乡村？这是几十年后，乡村后人的评说了。看来，在外漂泊的游子，无法再真正回到记忆中的乡村了……

2021.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