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二)

远方

<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东营讨厌当老师,这种反感是从骨子里长出来的,多少还有点悲情色彩。这倒不是因为他和老师有什么深仇大恨,或者刻骨铭心的伤害,其实原因很简单,也很朴素,就是老师太穷,地位太低。从小学开始,老师的寒酸和低眉顺眼的生活状态,就如钉子一样,深深钉在了他的心里。那是一种苍凉,一种无奈,一种被生活重压之下的屈辱和心酸。他不想要这样的生活。所以,他从小就暗暗发誓,一不当老师,二跳出农村。当年中考时老师动员他选中师,说中师时间短,就业快,还吃商品粮,可以给家里减少很多经济压力。东营就断然否定,干脆得像深秋的甘蔗。老师们还以为他有宏图大志,着实夸赞了一番。孰不知症结在这。高考报志愿时,他也从不填师范类院校和师范类专业。说来惭愧,命运好像故意和人较劲开玩笑,三次高考,三次都是刚过大专线。为了和命运抗争,第二次高考结束,东营不惜把分卖了也不上师范。第三年,他拼了命地学习,最终还是个大专。他第一次向命运低下了高傲的头颅,上了本地的师范。</p><p class="ql-block"> 师范就师范吧,毕业了分到县城教高中,多少也算是个安慰。等到两年后毕业,东营悲哀地发现,政策变了,他们县是教育改革试点县,他们这一届是定向委培生,哪来的回哪去。东营这才醒悟,去年的那个决定是多么愚蠢和短视。懊悔有什么用,谁也没长着前后眼。眼看着其他同学进厂的进厂,进机关的进机关,上本科的上本科,还有几个去了江浙,而自己只能灰溜溜地回到梦想启航的地方,东营就像吃了一堆八月的柿子,心里不能不苦涩,不能不失落,不能不悲哀。</p><p class="ql-block"> 既然摆脱不了悲哀,索性让悲哀来的更猛烈些吧。他主动向中心校申请,去最偏远、条件最差的盛老家小学,包班教一年级。他这个选择多少有点悲壮色彩,还有一种自残之后的豪壮和愉快。</p><p class="ql-block"> 世间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吃不了苦的人。不就是农村吗,不就是小学吗,不就是路途远吗,不就是条件差吗,怎么了,权当为家乡的教育事业做出牺牲了,中心校不是表扬自己风格高有担当了吗,没什么丢人的,更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想到这,他反而释然和轻松了,好像一副千斤重担悄然滑落。</p><p class="ql-block">自此,在通往盛老家小学曲曲折折的两公里多远的土路上,一辆老旧的自行车驮着一个瘦小单薄的身影,像一根琴弦上的低沉音符,迎朝霞,送夕阳,节奏而规律的,弹奏一曲舒缓和忧伤的人生咏叹调。</p> <p class="ql-block">在盛老家小学的教书生活是比较惬意的。学校原来有四位老师,现在加上他一共五位。其他四位都是民办教师,且都人到中年。东营的加入,无疑给这个暮气沉沉的团队注入了新鲜的血液。有了他,学校也好像一下子年轻了许多,连空气中都漂浮着蓬勃的朝气。进了学校,东营会暂时忘却了近来诸多不愉快之事,就像一只冬眠醒来的青蛙,又恢复了他活泼好动、蹦蹦跳跳的本性。上大学时,他喜欢唱歌、下象棋、打乒乓球。到了这,这些技能找到了表演的舞台,也算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办公室有一个简易乒乓球台,四位叔叔辈的老师都能打两拍,但水平有限,所以打的不太多。象棋倒是经常玩。东营一加入,一下子把他们打球的细胞激活了,昔日单调冷清的办公室一下子热闹起来。通常是,他们四位轮番上阵,使出浑身解数也打不过东营,说是比赛,东营倒成了陪练。不过,东营也乐得做这个陪练。陪练过程中,东营仿佛渐渐找到了自身的价值,犹如一个冰天雪地的旅人进入了温室,重新又活泛起来,把丢失的自信和自尊又找回来了。有一个叫盛敬贤的老师,也喜欢下象棋打乒乓球,竟然和东营玩的上了瘾,没事就拉着东营打球下棋,冬天农闲,放学后他们俩能玩到天黑。后来更夸张,盛敬贤和东营玩出了感情,非要托人说媒,把他大闺女说给东营,弄得东营哭笑不得。</p><p class="ql-block">东营的惬意主要来自于孩子。那时候还没有幼儿园和学前班。一年级的孩子,对学校充满了神秘感和新鲜感,对老师充满了依赖、崇敬和亲近,这大大填补了因诸事不顺而空出了情感上的空白,让东营体会到了不少生活的充实和乐趣。二十多个孩子,就像二十多个小天使,纯洁无暇;又像二十多只小麻雀,叽叽喳喳,热热闹闹。屏蔽了校园外的世俗繁杂,东营觉得这种单纯的生活未免不是一种快乐。既然是包班,他就是这二十多个孩子唯一的依靠,对于学习时间和学习内容拥有绝对的权威。校长对于他如何上课基本上不管不问,课表也形同虚设。这就给东营的教学带来了很大的自由空间,他可以按照自己的设想和节奏灵活安排教学内容。农村的教学条件比较落后,别说专业的艺体类教师了,除了一个简单的乒乓球台,学校连个操场都没有,更不用说篮球足球网球这些运动器材和钢琴吉他小提琴这些高端的音乐器材了。为了丰富孩子们的生活,扩展孩子们的视野,文化课之余,东营总是因陋就简地搞一些体音美教学。他把上学时的口琴拿来,给孩子们上音乐课,先教一些简单的歌曲,然后再用口琴伴奏。校园外面是一大片农用场院,大部分时间是空的,这就解决了东营上体育课没有操场的问题。东营就带着孩子们在这块空地上跑步拔河杀羊羔,调高跳远丢手绢。孩子们对这样的课程奉若神明视若至宝,更是把东营当作偶像和灵魂人物一样的崇拜和喜欢,后来连其他年级的孩子也对东营崇拜有加,以东营能带着他们上一节课为荣。</p> <p class="ql-block">北风呼啸,大雪纷飞。进入冬季,空旷辽远的大平原一片萧然寂寥。寒风刺骨的旷野中,东营顶风冒雪吃力地推着自行车艰难前行。这样的场景,一次次鞭打着东营脆弱而敏感的心灵,使他的刚刚被学校和孩子们烘热的心一下子又跌入冰窖。只有在这个时候,生活才露出它青面獠牙的本来面目,让这颗孤独苦闷的年轻心灵望而生畏望而却步。时光封冻,东营的热情也渐渐封冻,随之而来的是对命运和前途的苦苦思索。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吗,难道自己的青春和理想就这样被掩埋在这漫无边际的黄土之中吗,自己要往哪里去,自己又能往哪里去。如果说生活是一道重重的枷锁,那么自己还能否冲破这重枷锁,该怎样冲破这重枷锁。很显然,如果自己不做出改变,就也会像那些民办教师,像一颗禾苗一样,立在黄土中,在风吹日晒中耗干自己不多的青色和水分,迅速风干、枯萎、老去,然后平平淡淡,平平庸庸,寂寂无声,渺小卑微的如一颗小草,一粒黄土,终归于黄土。这样的人生,这样的结局,单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p><p class="ql-block">东营不想过这样的生活。</p><p class="ql-block">就像一只即将破壳而出的小鸟,蠕动,冲撞,不停地啄食,不停地挣扎挣脱,终归会啄破蛋壳,啄破黑暗,冲向光明。</p><p class="ql-block">终于,东营等来了一个机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