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他穿着深色中山装,面容沉静,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岁月的尘烟。照片是黑白的,却压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坚毅。石谨源——我大哥的名字,静静刻在下方,连同那短短六个数字:1922~1986。这不只是生卒年,更是一段沉甸甸的人生轨迹,从战火纷飞的年代走来,在机器轰鸣中燃烧半生,最终归于寂静。他是我童年最仰望的身影,是我生命里最早懂得“责任”二字的人。</p> <p class="ql-block">记忆里的大院,总飘着炊烟和笑声。东下屋五间,上屋五间,青瓦灰墙围出一方天地。我和父母、四哥挤在上东屋,大哥一家住在西边,中间各半间厨房,锅碗瓢盆响成一片,油盐酱醋串起两户人家的日子。我虽是他最小的弟弟,却和他最大的孩子年纪相仿,整日里混在侄子侄女堆里疯跑。春天追柳絮,夏天数星星,秋天踩落叶,冬天打雪仗。那时不懂什么叫手足情深,只知只要大哥在,心里就踏实。</p> <p class="ql-block">黄河路与昌平街交汇处那片三角地,曾是我眼中最神奇的地方。大哥在那里搭起一个小作坊,几间民房拼拼凑凑,两台皮带轮车床吱呀作响,天杠带动皮带飞转,像极了老式钟表里咬合的齿轮。他带着几个伙计,叮叮当当干起营生。我常趴在窗边看,那二楼住着大侄女的闺蜜,笑声清脆。我第一次站上二楼俯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脚下。那不起眼的小楼,却是我童年对“事业”最初的想象。</p> <p class="ql-block">1955年,大哥的小作坊并入金星机械厂,成了公私合营的一员。他从“小业主”变成了集体工人,身份变了,肩上的担子却更重了。后来工厂更名为大连轻工机械厂,我也在1965年进了技校,下车间实习时竟和他分在同一厂房——我在铣床组,他在连杆组。隔着几台机器,偶尔抬头,总能看见他弯腰调试工装的背影。那背影不高大,却像一座山,稳稳地立在那段风雨飘摇的岁月里。</p> <p class="ql-block">谁也没想到,一次工装定位孔打反,竟掀起轩然大波。那批废品本不算大事,可偏偏撞上文革初起,有人借题发挥,差点把他推上风口浪尖。幸而厂里有人仗义执言,最后只落个通报批评,一张告示贴在办公室门旁。我见过那张纸,薄薄一张,却压得人心头发紧。后来听说铆工车间的马师傅,只因在锅炉上封了个错孔,就被打成“反革命”,二十年牢狱之灾。相比之下,大哥已是万幸。可那场风波,像一根刺,扎进我们全家的记忆里。</p> <p class="ql-block">在轻工机械厂,大哥有个外号叫“石大拿”。车、铣、刨、磨,样样精通;刀具钝了,经他手一磨,立马锋利如新。他不善言辞,却总在关键时刻顶得上去。厂里老师傅们来自五湖四海,有公私合营时并入的小业主,也有因政治问题调来的技术员,他们像一组精密的齿轮,咬合运转,撑起整个工厂的生产。而大哥,就是那颗最耐磨的轴心。</p> <p class="ql-block">六七十年代,三线建设如火如荼。工厂迁到老帽山南坡,大哥四处奔走,终于把我从农村接来当了临时工。我住单身宿舍,初来乍到手忙脚乱,是他手把手教我在土铣床上干活。他不仅是兄长,更是师傅。家里做了好吃的,总不忘叫我过去。最难忘一次,我从乡下探亲回来,推开门,桌上竟摆着一只赤红的大飞蟹,足有八两重。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月,那是何等奢侈。我盯着那蟹,没急着吃,反倒鼻子一酸——哥嫂的情,父母的苦,妻儿的远,全涌上心头。那只蟹,是我吃过最有滋味的一顿饭。</p> <p class="ql-block">每逢大礼拜,解放牌货车就成了我们的班车。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麻绳横拉两道,大家紧紧抓着,一路颠簸在山路上。冬天过河沟最惊险,冰面碎裂,车轮打滑,司机隋师傅却总能歪歪扭扭地闯过去。车斗里有人惊叫,有人笑骂,可没人真怕。那辆绿皮大卡,载着归心似箭的工人,也载着三线岁月里最滚烫的人情味。</p> <p class="ql-block">后来厂里接了新任务——研发缝纫机的“三梭”:摆梭、梭壳、梭芯。别看零件小,工序多达百余道,尤其梭壳弹簧,细如发丝,弹性要求极高。大哥带队攻坚,日夜琢磨专用刀具和工装。我记得他蹲在车间角落,手里捏着刚做好的小弹簧,轻轻一弹,“簌”地落地,像条扭动的小虫。他笑了,那笑容疲惫却明亮。那一刻,我知道,他又赢了。董厂长带队去天津学艺,回来时带回一整套技术,那个年代,没有私藏,只有传承。</p> <p class="ql-block">八十年代初,三线厂回迁大连。凌水桥北的小山头被爆破、推平,推土机轰鸣着翻开新篇。厂房一幢幢立起,大哥也跟着回到城市。熟悉的街道,陌生的节奏,他依旧早出晚归,在新车间里忙碌如常。那些年积攒的手艺,又一次在钢铁与火花间复活。</p> <p class="ql-block">可命运从不许人安稳。1981年夏天,老帽山暴雨连下七日,山洪暴发,工厂一夜之间毁于泥石流。更揪心的是,大连传来噩耗——大哥的长子石俊岚,因住房矛盾服毒离世,年仅三十出头。那场洪水,冲垮的不只是厂房,还有我们全家的心。大哥没多说话,只是那阵子,白发多了,背也驼了。</p> <p class="ql-block">1982年,我调回大连,和大哥又在同一厂区上班。我在维修车间,他在机械车间,见面少了,可知道他在,心里就安。第二年,我们都分到了房子,住同一栋楼。父亲还在,孩子们也渐渐长大,本以为终于能过几天团圆日子,他却突然病倒,退休没几年就走了,才六十六岁。母亲早几年在山里去世,没能等到这天伦之乐;大哥也没能多享几年清福。</p>
<p class="ql-block">如今我常想,他这一生,从手工作坊到国营大厂,从个体户到工人阶级,历经合作化、公私合营、三线搬迁、洪灾人祸,始终沉默劳作,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他没留下豪言壮语,可那些深夜车间里的背影,那只煮熟的大飞蟹,那辆颠簸的解放车,都成了我心底最暖的印记。</p>
<p class="ql-block">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大哥,你走后,这人间,我替你看完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