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者

一蓑烟雨

文/陈勇

1.开头

《地球编年史》七套丛书勒口页上的文字介绍道，萨迦利亚.西琴结合考古学、古文字学、东方学与《圣经》学的最新科学发现，重新编织并复述了整个人类的历史──尤其是史前人类史和地球史。他在书中提供的证据表明，上古神话并不仅仅是传说或幻觉，而是被我们日渐遗忘的遥远的史实。

其中，他在《地球编年史》第一部《第十二个天体》里提到，太阳系中一颗名叫尼比鲁的星球，每3600年经过地球近地点。尼比鲁经过地球近地点时，地球出现了新纪元。萨迦利亚.西琴的观点认为，这一切变化（新纪元）都是尼比鲁星球上的淘金者阿努纳奇带来的。

作为外星球的淘金者，阿努纳奇似乎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他和同伴抵临地球开采黄金，顺便利用先进技术克隆了和他们模样相差无几的人类。虽然萨迦利亚.西琴的种种证据表明淘金者们对黄金的无限热爱，但他却无法解释其中的原因。既然无所不能的淘金者们能造出精密的人类，为什么他们无法在其他星球——甚至尼比鲁星球造出黄金？或者说，黄金对于他们而言真正意味着什么？萨迦利亚.西琴数十年苦思不得其解。

据说，他晚年经常拿着一块苏美尔楔形文字壁刻，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端详。那块壁刻被他用金属工具完整地切割下来，小巧而精美。壁刻上是一群奇形怪状的类人物种，有牛头人身，有人首蛇身，一个排在前列的奇形怪状的物种，背着一对翅膀，伸出的双手捧着一个圆圈，圆圈外层是一些疏密相间且垂直于圆圈的短射线。萨迦利亚.西琴认为这是黄金——是早期的类人物种向造物主贡献他们钟爱的黄金。

一位萨迦利亚.西琴的粉丝在网上的一个帖子中提到过类似的观点。他说，淘金者们造出人类后，把他们留在地球上开采黄金，下一个3600年，尼比鲁星球抵达地球近地点时，淘金者们将唤醒人类的远古记忆，让人类按照古老的约定献上他们开采出来的贡品。

我认为这是一个大胆而狂热的想法。人类的记忆源于个体，服从于权威，它们在某个时期顽强生长，却又因某种威力悄然泯灭。一些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最终荒芜在广袤无垠的时空中，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如此看来，那些笨重的石块或金属留下的印迹就一定真实吗？

据说，萨迦利亚.西琴在弥留的前两周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坐在凳子上，动作缓慢，来来回回地抚摸着那块壁刻，喉咙里嘟嘟囔囔，像是痰喘，又像是自言自语。突然，他似乎碰到了壁刻最隐秘处的某个机关，触电一般身体僵直，毛发直立。霎时，时间在他周围凝固，所有物体在他身边消失，他进入一种虚空之境，感受到从未有过的体验。他眼前逐渐出现一个闪光的球点，那球体在无限微小与无限巨大之间，展现出一片绚丽斑斓的镜像。那镜像超越一切声音、图像、语言和感知，无比精准地告诉了萨迦利亚.西琴一个故事。几分钟后，萨迦利亚.西琴回过神来，像经历了一段漫长的时光，他大汗淋漓，浑身湿透，精神虚弱，唤不起星点思考的兴趣，唯有刚刚感受到（只能用这个词）的故事历历在目，出奇清晰，但是他无法用人类的语言复述出故事的全部。简而言之，这个故事的讲述方式超越了人类的一切认知。

之后，那块壁刻恢复如初，任凭萨迦利亚.西琴如何盘弄，它都显得那么呆滞、僵硬和一丝冰凉。萨迦利亚.西琴用将近一周的时间把这个故事记了下来。他本来想就这个故事重新写一本书，但留给他的时间显然不多了。他草草记录在稿纸上，来不及构思，生命便走到了尽头。在他去世后，他的一个朋友看到这个故事便私底下传了出来。

我想，如果不是萨迦利亚.西琴垂暮之年，他可能会重新写一个系列也说不一定。从翻译中得知，他在记录时无数次感叹，难以用世界上的所有语言对自己感知的那件事进行描述和还原。套用萨迦利亚.西琴的话说，“一切都只是个梗概”。我将这个故事抄录如下，如萨迦利亚.西琴所说，既然这个故事用语言的方式无法精准转述，那只能略尽其意了。

2.正文

至今我还记得伊娃的模样。两万年过去了，她在我的脑海里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可爱。她仿佛不曾老去。是的，她永远都不会老去。她永远定格在了两万年前青春妩媚的时候。我记得她第一次看到我的情形，婷婷玉立地站在我面前，忽闪着碧蓝的大眼，好奇地问：“我是谁？”我说：“你是伊娃。”伊娃又问：“你是谁？”我说：“我是你的父亲。”伊娃轻轻地靠近我，牵起我的一只手，用湿漉漉的嘴唇吻了吻我的手背。一缕阳光从远处照来，映在她的嘴唇和我的指背交界处。我知道，这是祖先的旨意。

遥远的过去，我们的祖先在混沌之界发誓，一定要找到光明出口。后来，祖先们发现了光的秘密，在永无止境的黑暗中创造一片异元世界。那是光的世界。祖先不死之灵留在混沌之界，我们继承他们的宏愿，永不停歇地追逐光明。

光从混沌之界撕开一个临界口，史无前例地奔向远方，从此诞生了一个新的世界。这是一个遵守混沌之界规则的光的世界。

刚开始的日子，我们在燃烧的光中肆意享受快乐。可快乐总是短暂的，日复一日的追光变得越来越单调，起初令我们兴奋的事情现在让我们越来越疲倦和痛苦。我们不知道这何时是尽头。这不死之灵，这永无止尽的光。哦，该死。

于是，有一天，羲和说，我们创造一片世界吧。耶和，我们在光的世界里创造一片新的世界吧，羲和说。我说，祖先们让我们追光，但并没有让我们创造世界。羲和说，这光不是祖先们创造的吗，祖先们让我们追光的意义是什么呢？其实祖先们也在探索，不同的世界有无限可能，我们为何不能在祖先们的基础上再创造一个世界呢？

在羲和的不断劝说下，我终于答应了……

那些混杂的声音又开始在我的灵魂深处嗡嗡作响。那是各种欲望的声音。各种欲望在我灵魂深处相互交织纠缠，发出嘈杂的声音，让我痛不欲生。我知道羲和又在惩罚我了。我想反抗，可我无能为力。这磁牢黑暗冰冷，锁住我的灵魂密码，死死囚住我，不能动弹。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漫长日子里回忆追光的过往打发时光。

那是一段愉快的时光。那时我答应羲和，与大家用万年时光创造了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那是一个颜色的世界。万年时光，光不停向前跑，我们不停向前追。我们有时站在光的顶端，有时陷入光的内部，一边戏弄光阴，一边创造世界，游刃有余。看到世界闪耀着万千颜色，羲和惊艳了。他紧紧地拥抱着我，说，了不起的耶和。

后来我对羲和说，你看，这世界多美丽，可是它多孤单，我们创造灵者吧，让它们感受这澎湃雄伟的世界。羲和说，灵者生智，智生烦恼，这是祖先们禁止的。我说，这光不就是祖先们创造的吗，它们或明或暗，撕扯吞并，溟灭新生，我时刻听见它们在怒吼，在嘶嚎，这难道没有烦恼吗？羲和说，祖先们在混沌之界历经苦痛和烦恼，我们不能再去触碰，一旦触碰，被祖先们知道了，我是要被惩罚的。我问羲和，祖先们创造光的意义是什么？羲和没回答我。我说，其实祖先们也在探索，不同的世界有无限可能，我们为何不能在祖先们的基础上再创造一个新世界呢？羲和没有说话。我又说，我答应你，任何时候我都承认，这一切只是我的主意。羲和这才点了点头。我知道羲和在等我这句话。

我创造了第一个灵者。在我的示意下，灵者向羲和献上了发光的灵石。羲和激动地说，耶和，再创造一些灵者吧，让他们尽情享受这万千颜色的世界。我说，羲和，我的兄弟，我要让他们感恩你，感恩混沌之界的祖先们。

灵者们机械地重复着我的指令，混沌，蒙昧。他们黑压压地跪在羲和面前，不停磕头作揖。哦，他们多么笨拙。可羲和喜欢他们的笨拙，看着他们磕头作揖，乐得哈哈大笑。

伊娃和他们不一样，匀称的身材，一头金黄的秀发，美丽动人的脸庞，让我见了心生怜惜。每次见到我，伊娃总会拉着我的手开心地跳起来。一次，我带着伊娃去伊甸园看光，我伸手一挥，面前的光呈现出五颜六色，它们一会儿变成伊娃，一会儿变成我。伊娃激动得紧紧搂住我的身子。一会儿，伊娃松开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伊娃在想什么。我伸出手掌，在她头部位置隔空轻抚，她立刻恢复平静，拉着我的手，开心地将头靠在我的身上。

伊甸园是我为伊娃建造的秘密之所。伊娃第一次见到我流下眼泪的时候，我就知道不能让羲和知道伊娃。伊娃流着泪问我，父亲，为什么我和你长得不一样？伊娃流着泪问我，父亲，你究竟是谁？伊娃流着泪问我，父亲，为什么会有我？我明白烦恼已经产生，一切不可挽回。我不能回答伊娃的问题，只能一遍遍清除她的烦恼，让她开心地陪在我身边。我绝不能让羲和知道伊娃。于是我创建了秘密的伊甸园。

灵者们最终没能逃脱厄运。有灵者偷偷跑来告诉我，有灵者惹怒羲和，羲和扬言要惩罚他们。我没在意。木讷蒙昧的灵者们怎么可能惹怒羲和呢？哦，可怕的阴谋。羲和说惹怒了，那就一定惹怒了。这些可怜的灵者知道什么呢？哦，其实我和这些灵者一样可怜。我不是也被羲和蒙在鼓里吗？在灵者们被羲和施水淹没时，而我竟自以为聪明地偷偷给几个灵者施船逃离。

后来羲和对我说，那些可恶的灵者，那些愚蠢的灵者，竟敢诅咒我们祖先们创造的光。我知道一个灵者因为不小心施火烧伤了自己，于是对着火发了一阵牢骚。仅此而已。而羲和竟然施水淹没了他们。他们在水里呼天抢地，一个个沉于水底，糊涂地来，糊涂地走。羲和说，有几个乘船逃跑了。羲和自言自语地说，他们哪里得来的船？我没有说话。

那些混杂的声音又开始在我灵魂深处响了起来，让我痛不欲生。可我毫无办法。羲和就这样折磨着我，永无止境。

那天我回去的时候没有见到伊娃。灵魂发出预警。我跑到伊甸园，发现伊娃正和一个灵者拥抱在一起。我怒火中烧，灵魂让我理智下来。伊娃看到我，平静地对我说，父亲，这是仓颉，我的朋友。我没有看伊娃，而且指着仓颉平静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仓颉惊慌失措，没等他回答，伊娃抢在他面前说，父亲，是我破解了伊甸园门锁的密码。我转过身对他们说，你们走吧。伊娃含着泪，看着我，不愿离开。我伸手一挥，立刻将伊甸园毁之殆尽。

伊娃和仓颉走了。我多糊涂，竟然让伊娃和仓颉走了。如果我知道仓颉是羲和派来的奸细，我会当场杀了仓颉。但我不知道是奸细，所以我没杀仓颉。我没杀仓颉，最终导致我被羲和囚禁在这黑暗之地。糊涂的伊娃，可怜的伊娃。我不知道伊娃最后怎么样了。我只知道羲和对追光者们宣布，我创造了智慧灵者，创造了烦恼，打破了祖先们的禁忌。羲和说，要用祖先们的规矩惩罚我。追光者们知道灵者混沌愚昧，纷纷为我开解。羲和冷笑着说，如果耶和创造的灵者没有烦恼，那我就放过他，如果他创造的灵者有了烦恼，那我就代表祖先们将他囚禁于黑暗之地。追光者们不相信有烦恼的灵者。羲和将伊娃带了出来。看到我，伊娃流出了眼泪。追光者们惊呆了，他们从来没见过如此精致的灵者，也从来没想到我能创造出如此精致的灵者。是的，我就是伊娃的烦恼。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一切都摆在大家面前。羲和冷笑，带走伊娃，并用祖先们的权限，锁住我的灵魂密码，将我囚禁在黑暗之地。

我想起我们刚出发的时候，羲和在祖先们面前，热烈地拥抱着我，我们和所有追光者一起高呼，激动地随光而行。一路上，羲和和我深入谈心，聊着我们的成长史，聊着我们走过的千万年，聊着我们身体里永无止境的记忆，聊着我们祖先的灵魂密码。可现在一切都变了。他们继续在追光的路上，却把我囚禁在黑暗之地，饱受痛苦。

我想向先父发送求救信息，但我的灵魂密码已被羲和锁住。我停留在了另一个混沌之界。我不知道谁会来救我。或许我将永远留在这里。

我记得我们离开前，先父眼神有些迟疑，但他相信我的果敢与决绝，相信羲和的友善与道义。

这一切都是假的。羲和把我带到囚禁之地时，在我灵魂深处轻轻地说，你最终败给了欲望，我胜了你。我瞬间明白，这一切都是羲和的阴谋。他利用我对他的信任，故意引诱我创造世界，创造灵者，进而一步步创造伊娃。我的每一步都在他掌控之中。

可怕的羲和。

羲和说，你应该记得，拜你先父所赐，我先父至今还呆在混沌之界的囚牢里，永世不得翻身。我当然记得，羲和的先父因为灵魂深处生出欲望，被我先父代表祖先们囚禁于混沌之牢。这件事公开于众，祖先们众口一词，羲和先父罪有应得。事后祖先们和我先父抚平了羲和的灵魂，没想到羲和藏住了一粒仇恨因子，千万年后这仇恨因子不断复制繁殖，把它施在了我身上。

用羲和的话说，我这叫报应。

羲和冷笑着说，你不是祖先们的宝贝吗？你不是能创造灵者吗？我成全你。于是，羲和用伊娃的密码创造了千千万万智慧灵者，把他们的灵魂嵌入我的灵魂，相互纠缠……

我记得先父代表祖先们对羲和的先父宣读判词。先父说，等你生发善良，灵魂为善良所据之时，囚禁之门将为你重新打开……

羲和将这些智慧灵者自私、贪婪的灵魂与我的灵魂链接在一起，他们无时无刻不杂乱地折磨着我。羲和说，等他们的自私、贪婪消灭，等善良占据他们的灵魂之时，囚禁之锁将为你打开。

于是，我在黑暗中忍受着阵阵折磨，这些自私贪婪的灵魂在我灵魂深处一遍又一遍响起，从最初的轻喃，到最后的嘶嚎，让我饱受痛苦，万年亿年，直到永远……

3.结尾

据说，萨迦利亚.西琴研究苏美尔楔形文字，从神话故事中探索人类起源，最终是为了解密永生之谜。

那块壁刻无疑是耶和的神谕。他通过壁刻向萨迦利亚.西琴求助，同时告诉了他永生的秘密。耶和说，你百年归天之后，带着这一切会到一个混沌之境，那里有我的先父，请你将这个故事告诉给我的先父，他会让你永生。

据说，弥留之际，萨迦利亚.西琴手握壁刻，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耶和。于是他面带微笑，安详地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