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纪霖：怎么理解现在的00后？

苍海拾贝

去年五四，朋友圈被B站《后浪》刷屏的一幕还记忆犹新。在对视频中的价值观进行热烈讨论和反思的时候，我们是否应该思考：当我们在谈论后浪时，我们究竟在谈论些什么？

带着对“后浪”们的真诚关照，在致极光剑博雅论坛首期，华东师范大学紫江学者，历史系教授许纪霖作了名为《不尽后浪滚滚来：当代中国的代际差异和新人类文化》的分享。在这个分享中我们可以看到，是什么形塑了“后浪”们的价值观，以及如何帮助他们找到人生的帆与锚。

许纪霖，华东师范大学紫江特聘教授，历史系博士生导师

本文来源：致极未来企业家

大家好，我是华东师范大学的许纪霖。我很荣幸成为博雅讲坛的第一期嘉宾。今天要和大家分享的内容是Z世代，就是95后和00后这群年轻人，我对他们的一些理解。

为什么我对00后特别有兴趣呢？因为我是在大学里教书，我现在教的学生都是00后。一个老师，如果课要教得好，一定要了解学生，所以我现在对这群孩子很想了解。虽然年龄上有一道鸿沟，这道鸿沟很难跨越，但是依然需要去努力沟通。

互联网塑造了00后的认知

许纪霖：

之所以把00后叫做“新人类”，把他们的文化叫做“新人类文化”，是因为，相对70、80后来说，00后完全是崭新的一代。

从文化分界上来说，50后和60后出生这是老的一代人，也叫做前浪。前浪最典型的是50后和60后；而00后父母这一辈——70、80后是过渡的一代人，既具有前浪又有后浪的两种特点。真正的后浪是Z世代，就是95后和00后。

一代人自身的文化特点是被决定的，是被那个时代的文化所决定的。而今天恰恰进入了一个网络和互联网，特别是社交媒体的时代，所以形成了两代人之间的巨大的鸿沟。

实际上今天我们正处于一场革命当中，那就是网络的革命。当年印刷术的革命，带来了欧洲17世纪的新教改革，法国18世纪的的启蒙运动。

回过头来说，今天00后面对着网络革命。虽然也在接收着印刷媒体给他们带来的各种各样的知识，但是很多的知识、资讯是来自于网络，特别是手机。

Q:互联网阅读相比传统纸媒，究竟有什么本质区别？

许纪霖：

手机上的阅读和书本的阅读是不一样的。书是什么？书是一个物质载体，它是实实在在存在的。某种意义上，如果知识是灵魂的话，书是他的肉身，这两者是不能分离的。但是你发现没有，网络上的一切说有就有，说没就没，会一瞬间消失，它好像没有它的肉身，无法保存下来。而阅读纸书的时候，实实在在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书架上的书，读完以后会发现，大概有80%的书是不值得买的，50%的书是不值得读的。但是好书是值得去买一本，有物质感的纸书来的。好书是经得起玩味的，一遍、两遍、三遍，甚至更多遍，隔几年读一下又有新的感受和体会。好书是经得起反复玩味的，这叫什么？这叫经典。

Q:互联网提供的信息，有什么特点？

许纪霖：

00后所面临的时代是知识过剩的时代，信息过剩的时代，各种各样的知识，让00后的大脑就像被知识的军万马践踏了一遍，不知道应该相信哪个、喜欢哪个。今天的人是自由的，但是自由是最痛苦的，因为有了自由，却要选择，而选择是需要能力的，当你缺乏这种能力的时候，你会有困境感。

今天是知识爆炸的时代，很多00后都是通过手机了解世界。你有没有想过，手机展现的图像、资讯，真的是真实的吗？过去有一句话说，有图有真相，但是我们都知道，图都是可以造的，都是可以编的。美图，让你瞬间变成一个你理想中的美人，这是真相吗？还是另外一个虚幻的自我？

老的一代人都是阅读文字来了解世界。文字要通过大脑的加工、想象，再还原为图像。但是，今天已经进入了一个图像的时代，今天最流行的是短视频。图像的冲击力太强了，是直接进入眼睛而不用大脑，不用理性的。图像的力量是直观的。

如果我们仅仅只是现在习惯读图，图像的话，你要知道某种意义上是一种退化，我们重新又变成了动物，因为只有人才能创造文字，动物是没有文字的，原始人类也是没有文字。也就是说那个理性的自我被消解了，人被各种各样的资讯，特别是图像的资讯所主宰了。

有同学说，老师，我在手机上也读书，我也读到很多知识，我有事找知乎，里面全是老师傅。过去我们去翻辞海，今天就到知乎。但是知乎上提供的知识都是碎片化的。也许你在手机上读了很多知识，但是这些知识是以资讯方式存在的，information和knowledge什么区别？

资讯都是破碎的，彼此之间的关系是模糊的，需要靠人自己整合起来，而大部分人是没有这个整合能力的。知识是什么？知识是系统的，完整的。人可以在手机里面读到大量的知识，但是这些知识如果只是一种碎片的方式进入大脑的话，依然不是知识，只是资讯。

00后的价值主张：

活在小时代，追求小确幸

许纪霖：

我发现在新Z世代口中很普遍的一句话是“这个有什么好关心的？关心了有什么用？”按照学术的话语来说，这叫工具理性，也就是不关心这个事情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只认准自己设定一个小目标。王健林的小目标是一个亿，但是我们现在每个00后都有自己的小目标，人生就是由一连串的小目标所构成的。今天我的理想是去剑桥，明天是拿一个文凭回来或者留在英国，后天是结婚生子。今天的Z世代进行的就是一种小目标式的生存。

但是你要知道诗与远方不是小目标，诗与远方要比小目标大很多，是一种理想，这个理想可以称为梦想。马云说过一句话，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它实现了呢？马云不是为了赚一个亿，马云当年是想做一件事，这个事就是为中小企业提供一个电话黄页，让全世界都能对接到中国的商户。后来，就有了阿里巴巴。这是梦想，这不是小目标。

但是今天的人小目标太多了，梦想太少了，大家都以“经济理性人”的方式主导生活。每一个人都希望，像经济学一样，用最小的投入获得最大的产出。不仅是新的一代，老的一代大部分也是这样活着的，特别是精英。北大的钱理群教授批评北大、清华的人说，他们是一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但是不管怎么样，这是今天的确很普遍的现象。

如何看待游戏、剧本杀、饭圈等00后文化？

许纪霖：

我们可以看到，今天各种各样神话在破灭，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那怎么办？还要不要诗与远方？还是苟且就算了？今天的努力为了明天的苟且，只是为了更好的苟且。但是，人还有另外一面，这另外一面就是对梦想的追求，对完美的自我的追求。这个东西是任何人不可克服的。

我自己是一个古典的人文主义者，我看问题总是从人性来看，时代是可以改变的，人性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任何要改变人性的计划都是一种狂妄。这样的话，我们可以说，我们从人性这个角度来说起，可以理解很多00后的现象。

现在很多00后热衷于游戏、剧本杀和动漫，其实这些都为他们提供了一个虚拟空间。在这个空间里，现实生活当中的各种各样的挫折感，不满都可以在那里获得某种补偿，获得某种消解。

你是一个生活当中的懦夫，但是你在游戏当中，你却可以是一个勇士，你的所有对老板的愤怒，不满，在一个虚拟世界里面化身为，对各种毛贼的屠杀等等，当然现在对游戏有很多限制，怕孩子沉溺于虚拟世界，但是我觉得游戏完全要禁很难，因为这是人性的一部分。今天有很多年轻一代人更大的热情，赶紧下班，赶紧结束996，然后进入那个虚幻的空间。这是过去的人不能想象的。

同样，我对饭圈的理解，也是基于一种虚拟的偶像。偶像是自我不能实现的那一部分，一个人总有完美的理想，希望实现一个完美的自我，但是一辈子都不一定可能实现。所以把自己所有的期待、理想都寄托在那个偶像上，你和偶像同呼吸、共命运，非常崇拜他，其实是在寄托自己内心自我的投射。

这种特征有点像宗教现象，像过去人信上帝一样，信某个神一样是差不多的，只是上帝是很遥远的，但是偶像若即若离，很疯狂的人是，偶像到哪，他追到哪，他可以为自己的偶像献出一切，也是疯狂的应援，打赏，他在今天物质主义的时代，最好对偶像的表达就打赏，用金钱这样一种方式来表达对偶像，也是对完美自我的那种爱和肯定。

这也是人的一种能力，最大的区别是人是有梦想的。他除了活在现实世界以外，人会想象另外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是一个完美的自我。

如果按照基督教的说法，人性有两面，第一面跟动物没有什么区别，为了生存，为了繁殖，人有七情六欲不奇怪。但是，人是上帝按照自己的理想塑造出来的，他是有神性，有灵性的。这个创造使得人和动物不一样，人和动物什么区别？别的不说。当然一个区别是有的，人是有理性的，所以经济学的基本假设是“经济理性人”。现在的人常常假设其他人都是经济理性人，但是我觉得未必如此。人不仅是经济理性人，人还有人性当中还有另外一些东西，这是动物不具备的，人具备的，那就是梦想的能力。

所以最好的大学，最好的公司，一定是提供诗与远方的，给同学们一种梦幻感。就是说好像身处虚拟世界，可以实现自我。像谷歌公司一样，谷歌只有20%的人负责赚钱，80%的员工在干什么？在胡思乱想。打败了世界围棋大师的Alpha Go就是胡思乱想的产物。

今天的教育不鼓励胡思乱想，只告诉你这是标准答案，然后产生了学霸。我在大学教书快40年了，我觉得最优秀的学生不是学霸，而是那些第10名。教育学中的“第10名现象”就是说，假设一个班级有50个同学，最优秀的同学是不是考分在前5名的学霸，而是10名左右的同学。

他们不是辛辛苦苦考到第10名，而是轻轻松松考了第10名，然后说算了，接下来我就去胡思乱想，去从事我喜欢做的事。到第10名，该掌握的都掌握了，接下来不是该学的知识，只是打败别人的知识，这是没有用的。但是具备了该学的知识，再加上一些胡思乱想，独特的个性，爱好，以后他们就是马斯克，就是比尔盖茨，那些具有创造力的人。

“后浪”是特殊的一代。在互联网浪潮中出生的他们，同时面对信息过载、个人主义和价值虚无主义的挑战。

而游戏、剧本杀和追星作为人性的一部分，昭示着当代青年对梦想和超越性的追求；而饭圈文化作为一种特殊的“抱团方式”，消解了Z世代青年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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