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中的一条船

李向阳

个人自传体系列故事《重上西南楼》写到倒数第二篇，写到2003年左右，陷入停滞，无论如何写不动了！ 原因一，我当下得天天早起，往返奔波十来公里赶集，紧接着洗肉、卤制、营业、洗刷、打扫…一环接一环，夫妻小店粗活细活都得干，像台破机器不停运转；年逾半百，力怯易乏，每天最甜蜜是忙里偷闲躺平片刻；好不容易熬到打烊，收拾妥当，时辰已近子夜，此时眼皮沉重，勉强举笔，笔重如檩。 原因二，有点像2020年河南卫视《老家的味道》栏目组不期而至，邀我录制《独一份的“饼”承》。火车站公园，绿荫如盖，摄影机前，美女刘导不停对我抛出一个又一个灵魂追问，甚至延伸到整个创业心路历程，好几次问得我陷入沉思，一时无法作答。摄影赵鹏老师颇有经验，见状提醒刘导：“你别给他挖太大的坑！”诚哉斯言，往事如烟，缠缠绵绵，岂可脱口而出？ 自家故事讲了这么久，头次遇见内心顽强抗拒翻开一段史，任我如何“诱导”无济于事。 迟到的晚饭，就着一杯“光肚汾儿”，手机“今日头条”上随意点开一曲《人生路》，感伤悄然入心，心墙瞬间破防，酒意朦胧里回望，原来那些年的自己和小家，多像一条孤独的小小船，颠簸漂泊在无边无际的汪洋… 2003年春天的一个大清早，我和俺家老史已经乘车150公里赶到郑州，走在二七塔往北的大街。夜里落了一场小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我翻开刚买的《大河报》，一瞥之下，不由止步，怎么？香港那位帅气又如日中天的张国荣跳楼自杀了！惊讶之余，不由唏嘘，能有多大的事儿啊，这么想不开？ 天王的世界咱们不懂，草民的生计还得继续。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玫琳凯在郑州的“英子美容顾问工作室”。 话说我们在卖女装、开餐馆、承包学校食堂窗口八年之后，依然经营艰难，甚至背了一身债。万般无奈，包学校食堂窗口的同时，我又兼职做太平洋寿险，挖空心思寻找准客户，往往遭遇的不是冷淡就是不耐烦，书生的自尊跌落尘埃，四分五裂，于是就有了我之前跑到华山顶上无人处哭了一场。 当我与做保险缘分已尽，学校食堂窗口生意也因入不敷出走到尽头。 很多人去“跑保险”，估计都像我一样遇到难处，手头本来缺钱，就图这一行不需大的本钱。跑了两年，我总觉得保险条条款款有点虚，兑现总是很遥远，所以客户没刚需。重归自由之身后，我就想凭干保险积累的销售经验，辛苦多跑跑路，卖点实实在在的好产品，思来想去，反复斟酌，“玫琳凯”走入法眼，说到底，还是想做服务女性的生意，哪个女子不爱美？爱美的女子哪个不舍得花钱买好化妆品？ 但是，玫琳凯是专属女性创业者的天地。不管怎样，我也想俺家老史不再像干服装那样奔波，不再像干餐饮那样起早贪黑，干化妆品应该是干净高雅的生意，我的任务就是在她背后鼎力相助吧！ 那天，清一水儿女性美容顾问的英子工作室里，出现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唯一的大老爷们我陪着老婆认真学习美容，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精油与香水味道。原来“描眉画眼”也有恁多门道，什么油性干性，什么洁面粉底，什么眼影唇线，什么腮红彩妆…其实，真正的美容技艺还是蛮有意思的，简直可以改头换面。 甘草，中医历来用以止咳化痰，我偶然端详玫琳凯的产品介绍，没想到甘草萃取物竟是非常有效的美白成分。后来当我到新疆沙漠戈壁施工，意外了解甘草还是防风固沙的能手。后来当我在厨师行业浸淫已久，又发现添加甘草是卤肉时调和五味的“秘方”。 上世纪九十年代，有人在报纸上广告栏兜售“西方商业黄金法则”，我一直十分好奇而不得而知。接触了玫琳凯的核心理念，我才发现那黄金法则来自《圣经》中的“马太福音”——“你希望别人怎样待你，你也要怎样待别人。”今天，有关玫琳凯是直销还是传销的争论网上也没有平息，凭心而论，抛开宗教信仰，玫琳凯的核心理念即黄金法则对我影响巨大而深远，尤其当我们阔别玫琳凯已久的今天，我们的经营理念里面，依然有玫琳凯风格的影子。也许，这也算是被“洗脑”了吧！ 值得一提的是，西方商业黄金法则在我们民族的文化里有着贴切的对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们设立的玫琳凯美容工作室，就在当时的长垣龙山商业街北段二楼，楼下的邻居是“美特斯邦威”。由于费尽周折只“化缘”来区区1万元启动资金，所以美容台椅都不够高档，柜机空调是名不见经传的“双燕”，产品备货不是缺这就是少那。虽然有种种不尽如意，但总算生意运作起来了，只要用心，只要努力，相信希望就在前头。 期望中的生意兴隆姗姗来迟，未曾敢想的儿女双全不期而至。俺家老史意外怀孕了，一查是个女孩。彼时我们已经三十七八岁了，儿子也上初中了，家里经济状况又不好，关键是计划生育还很紧，所以不太想要。正在犹豫，俺家老太太知道了，说啥也不让做掉。老太太生了我们弟兄四个，盼来盼去一辈子也没盼到闺女，这下把愿望落到孙女身上了。 随着孕育一天天增加，我们与未谋世女儿的感情一点点加深，由于政策的威严压力，我们的忐忑心情也一天天加重。终于，宽大的衣衫也遮盖不住笨拙的腰身，老史不由自主加入了“超生游击队”的行列，今天躲到乡下娘家，明天躲到偏僻的妹妹家…我们的玫琳凯生意就此夭折，短命突然，快得你都没反应过来。 家里马上又要添一张吃饭的嘴，我一刻也不敢再耽搁，赶紧听从老太太的建议，丢掉虚荣心，放下臭架子，去第二故乡佘家学习了民间一绝“佘家猪杂”。很快，我的第一家“佘家猪杂”店就在长垣交通局北面开张了，桌椅是以前开饭店的老物件，房子是二弟老熟人的，房租优惠，总之，能省的钱分分节流。万事开头难，手艺生涩、内外交困、生意清淡、地皮滋事等等不必细说吧！ 任凭你提心吊胆，越怕的事儿越找上门来。2004年初夏的傍晚，店里正在忙活，儿子从家里打来电话：“爸，你赶紧回来吧！计划生育的要把俺妈拉走！”我一撂饭勺飞奔到家，陌生的男男女女挤满了我们的小破家，老史腆着大肚子缩藏在床与墙的旮旯，恐惧得嚎啕大哭，我的眼泪刷就下来了! 那时候“超生”、“躲计划生育”、“举报”、“引产”是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没想到可怕的倒霉事儿真轮到了自己头上，可如果马上足月的孩子真被做掉了，我的内心无论如何接受不了！ 俗话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爹娘。我自认不是孬种，如果是强盗杀上家门，我以命相搏，又有何惧？可是计生人员代表国家，一边是政策难违，一边是孩子难舍，我彻底崩溃，双膝跪地，用双膝当脚，给执行公务的人员、哪怕小年轻挨个磕头，实实在在，咚！咚！我七尺男儿，如此无奈，如此无助，止不住泪水长流！那天如果老史给拉走了，孩子没有了，我可能一头撞墙，死活不论。 谢天谢地，一众工作人员手下开恩，留了孩子一命！我暗暗发誓，孩子啊，我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你培养成对国家有用的人，绝不辜负这么多人挽救了你的小命！ 今天，政策180度大扭转，二胎放开，三胎也放开了，可是人们横竖不积极生，国家焦急，企业缺人更焦急，唉，让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俺家老史生孩子总得我守着，要紧攥着我的手。生女儿也不顺利，老史额头布满汗水；我的手都被攥得生疼，心疼却油然滋长，呼吸越来越温柔，足以融化任何坚冰。曾听说，让男人看看女人生孩子的痛楚，能有效降低离婚率。这话我信，俺家老史心眼好但也是火脾气，我有时恼她的可恶，都想散伙儿不过，可是一想她给咱生儿育女的不易，立马撒气闭嘴，没办法，这辈子让她吃定了。 阴历六月，鲜桃季节。老太太说给孩子起名“桃儿”吧，避邪！我嫌太老年气，但出于尊重老人，借个音儿，叫“陶陶”吧，图个快乐的吉利。我还有个心思，陶与“逃”同音，逃过“不要”，逃过孕检，逃过引产，女儿逃过多少劫难，才有与我们父女母女一世的情缘！ 我们开的第二家“佘家猪杂”店是在魏庄老街起重市场，那里是长垣赫赫有名的富裕之地，可是我们只租得起一间破得不能再破的老房子，屋里洼得进门就像跳坑，连通着后边的简易棚子就是厨房，夏天烟熏火燎闷热难耐，冬天四面来风如同冰窖，那时女儿刚会走路，还能从快餐桌下走过。夏天夜晚，我们辛苦一天困得睁不开眼，爱哭的女儿哇哇哇咋也哄不住，我一发神经啪一巴掌下去，女儿的小屁屁上顿时五个指印，我立刻又心疼得心疼得不得了，多少年以后想起来啊，我还后悔得想把自己的手剁了！ 债字当头，这是我们在魏庄的主色调。男人能凑合，天热了老史得添衣裳，结果跑县城转半天，只在黉学商场买了一件9块9的半截袖。没钱给女儿买玩具，我就在自行车后装个藤条编的车篮，载着女儿一路向东南，穿过魏庄，穿过东了村，就上了天然文岩渠的大堤。拦水坝上，芳草如茵，天上白云划过蓝天，白鹭掠过波光粼粼的清流。女儿在草丛间追逐翩飞的蝴蝶，时而又好奇地打量陌生的蚱蜢。一刹那，我好像穿越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年，在家乡赵堤天然文岩渠里游泳，嬉戏… 我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再穷也早早给女儿买了识字画册。记得，女儿上的大风车幼儿园，在魏庄几里外的西北角，小路曲曲弯弯，坑坑洼洼。那天雨后，小车篮里载着女儿上学，雨水淹没了坑洼，我几次差点翻车，怕女儿摔着，我双脚水里一支，稳当了，可是鞋子灌满了泥汤，但不耽误我们爷俩继续“上课”：monkey，monkey，apple，apple，crocodile，crocodile… 其实，在魏庄生意算是凑合，只是小生意还不足以顺利还债，是债逼得我不得不踏上外出打工之路，这意谓着在女儿低龄学习阶段，父爱的陪伴就此中断，缺失整整八年，成了我难以弥补的缺憾。 2009年深冬，夜色初降，九嶝山下，铁岭清河电厂门口，明亮灯光里，鹅毛大雪漫天飞舞，零下25度冰冷刺骨，任凭落雪埋没脚面，我的心却乘着雪花飞向家乡，分离将近一年了，我要背着我的宝贝女儿，快乐地行走，三天三夜… 一次，是我去新疆？去江西？去上海？老史和女儿送我出发，女儿一路沉默不说话，在离家老远的五岔路口，大巴缓缓开行，窗外的老史与女儿越来越远…后来老史打电话，说女儿回去哭了一路，说：“不想让爸爸走！” 麻辣酸爽，岁月悠悠，最使人省心，最使人安慰的是我们唤作“蛋儿”的儿子。这个小学的“逃学大王”，初中的“逆袭冠军”，在河大附中国家级宏志班苦读三年后，历经波折，终于收到985华南理工的通知书。但是，凑齐儿子的学费，家里再也不剩什么钱了。那是热闹的大学新生报到季，老史和儿子几经辗转，又来到久违的郑州。老史没钱买票送儿子远赴广州，只能送儿子到站台，千叮咛万嘱咐，当列车开动的一瞬间，老史泪如泉涌… “蛋儿”小学时候，唯一的奢求，想让我们给他买只“扁鼻子狗”，由于经济原因，我只能从熟人家“记”来一只普通巴巴狗崽，毛茸茸的，也挺可爱，我们都叫它“巴巴儿”。我把冲好的奶粉倒到盘子里，它吧嗒吧嗒舔得很香。巴巴儿长大了，每当我们回到家里，它就开心得围着你的腿拱来拱去；每当我们要出门，它总要撵出去很远，望着我们的背影恋恋不舍。后来，当我们为生活所逼去了魏庄，没有办法带上巴巴儿，就把它寄养在亲戚家，往往好久还不见它一次。偶尔到亲戚家看它，我一进门，拴在鸡圈旁脏兮兮的巴巴儿就后腿站立起来，连叫带蹦，欢快得不得了！看得出来，新主人养它很敷衍，可是我很无奈，没法带它走。又是很久以后，亲戚讪讪地讲，他和邻居把巴巴儿剥了吃了。我十分震惊，心里顿时说不出的难受。我知道他们的手段，他们会把巴巴儿用棍棒打死，吊起来，把皮整个拽掉，再开膛破肚，鲜血，一滴滴洒向地面…巴巴儿，万分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愿你在天堂安好！ 再斟一杯岁月的苦酒，与人间真情干杯！ 曾经，你就是汪洋中的一条船，任凭咋着努力也看不到彼岸，掌握失控，承载不了妻儿家庭的周全。曾经的风风雨雨早已烟消云散，永恒的亲情依偎一路相伴！ 我坚信，再穷不过要饭，不死终会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