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渡客

亚辰

<p class="ql-block">  你该起的福寿的儿子、润田的哥哥润枝吧。在那个年代,他是我们村子里的民兵和积极分子,他还是我的仇人。说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可能是40年前的事了,他在我跟前消失了那么久,以为他已经死了,但最近又听到了他的消息。</p><p class="ql-block"> 你应该记得他,当时我们都称呼他叫“老贫农”,那是他的父亲福寿被划分的阶级成分,却变成了他的诨名。他兄弟俩出生的时候,家庭的境况也是够贫穷的了。弟弟润田一出生就是个瘸子,整个村子出生的小孩就他一个是跛的,你说怪不怪?有一种说法在人群之中悄悄传播,凡是占据了地主房子住下的贫农,都有这样那样的不好的事情发生,结果都是不好。似乎就是那样。那个瘸子,你应该记得他吧。</p> <p class="ql-block">  瘸子和常人不一样。润田不和任何人说话,不认识他的人都以为他又瘸又哑,好在他念书还可以,一直念到了高中,后来又学了修理钟表手工艺,以此谋生。他是个安分的人。</p><p class="ql-block"> 而他的哥哥润枝,你应该记得他吧,一向以来,他是一个极不安分的人,上学不好好上,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脸上长了瘰疠,邋里邋遢令人生厌,不过,当然,那时候大家都不注重读书,而是注重搞运动,斗地主,斗迷信;喜欢当兵,当不了兵就当民兵。润枝自从当了民兵以后,总是满腔仇恨地注视着大家,眼神中闪着狼一般的光,说话却说不好,往往说了上句没下句,声若细蚊。也许从这个时候起,他变坏了,也可能生下来时就坏。</p><p class="ql-block"> 说说他父亲福寿吧,也许你还记得他。这个贫农曾担任贫农组组长,总是满腹疑惑地看着大家,藐视中夹杂着几分得意的神情,经常说生产队的什么需要,要到地主家里去拿东西,其实是拿到自己家里享用。人家地主的财物也是辛苦得来不容易啊。地主老坤的女儿长得漂亮,每当经过,福寿总是目不转睛的盯着看,即使自己老婆在旁边也视若无睹。那姑娘长得的确够标青,屁股又大又圆,有不在少数的青年顾不上她地主女儿的身份,主动向她套近乎,这时福寿就告诫他们,地主女儿你能要?</p> <p class="ql-block">  地主的女儿为什么不能要。这个润枝的年岁与我们相仿,只比我们大几个月,与我一样,也是在第二次逃港潮时来到了香港。我们村里的青年几乎都跑光了。润枝在逃港前已跟一个女人谈婚论嫁了好几年,眼看就要结婚了,突然却换了一个女人。新好上的女人家里有香港的亲戚,目的已经很明确,他就是想要偷渡到香港,因为即使到了香港,如果没有亲戚或者熟人来认领他,主要是赎金,也会被遣返回来的。这一点,我一看就了然于心。可怜了之前的那个女人,大概是她家里没有香港亲戚吧。听说他们已经谈了四年,睡觉睡了无数回。</p><p class="ql-block"> 开始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谁和谁会逃到香港来,彼此之间没有任何联络。逃到香港后的第几年,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同村的阿满带我去见另外村子里的偷渡客,一帮年轻人,约好在一家酒楼里面相见。我们这些人没读过什么书,粤语也说不流利,更不用说懂英文了,只能干粗重低下的工作。当厨师相对于日晒雨淋的三行佬来说,算是一个不错的工作。那一次,没想到在酒楼里碰见润枝,这酒楼恰恰是润枝工作的地方,他在这里当厨师。他一见到我,马上踅入厨房再也不出来。后来听阿满说润枝当天就辞职不干了,从此消失,因为害怕我再次上门找他麻烦。</p> <p class="ql-block">  你知道他为什么害怕我吗?这只能怪他自己。有一次在万人批斗会上,我父亲被揪到台上批斗。台下群情汹涌,几个干部冲上去,对我父亲拳打脚踢,破口大骂,在大队治保主任死皮金的示意下,在场维护秩序的民兵润枝抓起一块砖头,往我父亲头上砸去,顿时我父亲头破血流,发出刺耳的惨叫声。上衣也被血洇透了。</p><p class="ql-block"> 但是,没有人同情他,可怜,只因他是个南无佬,搞迷信活动的人,也是他们的敌人。我们家族到父亲这一代已经是第七代的南无佬了,一向以来只做白事和好事,没有做过坏事。给真正的穷人家做白事一份钱不要也是经常有的。</p><p class="ql-block"> 可能是你的记忆力不好,才记不起那些事。曾经,我们三兄弟商量好,要找机会对润枝报复,但被死皮金知道了,受到厉声叱责。那时候的治保主任就是当地最大的警察,人人都害怕他。不久,我和润枝先后偷渡到了香港,报复的事也就不了了之。</p> <p class="ql-block">  很多年以后,有一回,死皮金作为干部到香港考察,在他下榻住所的电梯内,被发现蜷曲在地,头上血流不止,没有人知道谁打了他,从来没有人张扬过这件事。后来听说他被打时没有任何反抗。在乡下他是土霸王,在香港他什么也不是。他脑袋的侧面,被什么重物击打,扁了。只是扁了,从死神那里捡回了一条命。我想润枝肯定知道这件事,没准怀疑是我干的,所以才那么害怕,但其实跟我无关,我不会干这种事的,在这香港社会打人会坐牢,我可不想坐牢。即使我宽宥他,但别人不会,只能怪他自己,伤天害理的事干的太多,得罪的人太多。</p><p class="ql-block"> 这些,你可能没听说过,但你应该认识他,因为他那时是民兵,经常守在村口的桥头上,手里攥紧着一条步枪,肩上斜挎着大号手电筒,只要一出村口都会看见他。</p> <p class="ql-block">  从前我在父亲的书柜中看到过这样一本《警世通言》,忘了谁写的,里面有几句我一直记着: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聪明不可用尽。你看他不做好事,损人害人。自以为得计,却不知报应迟早会来。最近我终于听到了润枝的消息,他在十年前中风,瘫了,不能走路,平时活动要靠坐轮椅,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失禁,平时要穿纸尿裤当做底裤。人变得异常粗暴,一见到自己妻女就出口伤人。妻女人受不了他的喜怒无常,干脆将他送去老人院。恶人自有天收拾,他跟死人没什么区别了。</p><p class="ql-block"> 所以,你应该记起他来,因为我们在同一个村子里,同一个姓,在小学里是同学。你我都认识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