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族的葬礼-送走母亲（之一）

静静的帆

皱纹间我已超过了母亲去世的年龄，无论我多大，永远是母亲的女儿…… 2024年11月份又过去了，梦里总会与她相遇…… 泪水滴滴答答落在了枕上…… 妈妈与远赴美国的大姐 一年又一年。二十四年来对已故母亲的思念，寄托在无止无休的梦境中。 寻寻觅觅，遇而失去，失而又见，醒来已是满脸泪水；反反复复，梦叙思情，似梦非梦，亦真亦假，难以挥去…… 好不容易从巴黎回到中国，好不容易来到偏远的回民公墓，好不容易在杂草丛生的墓地，站在了母亲的墓前…… 墓顶绿油油的芭茅草已泛黄，像是戴上了金色的帽冠。 墓穴下躺着完整的母亲，正是这完整身体的保存，第六感应似乎告诉我，母亲没有离去，她还在守护着她的儿女…… （一） 1997年11月17日晚饭后，与女儿在家整理床头柜里的衣服，我抖开一条黑色半腿紧身裤，告诉女儿：这是外婆怕我冬天穿呢裙冷，特意给我织来穿在裙子里的毛裤。 话音刚落，突然，我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女儿也猛地从床沿站起来，异口同声地喊道：地震！地震！（后经证实，那天上海没有震动源） 刚过零点，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惊醒，爬起接过电话。电话那头低沉的男中音：“妈妈走了”，“什么叫走了？” “妈妈去世了”，头嗡的一声，懵掉了……“你是谁呀？” ，“我是哥哥”“不可能！不可能！昨天妈妈还在与我通电话，说放不下心，过段时间到上海来看我，你是不是搞错啦！”哥哥哽咽着说：“你买张机票，快点赶回来吧！” 放下电话，我哭不出来，弯下腰大口大口喘气……先生过来猛锤我背，随着“哇”的一声，嘶声裂肺的哭声从肺里喷出…… （二） 回族的葬礼应是在人去世的第二天太阳升起前落葬。母亲是11月18日零时去世，所以遗体在清真寺要停留一个晚上。 前后两间房，安静得可怕。弟妹们沉默地待在前间。哥哥带我与女儿芃子走进后间，示意我不能哭，不能哭！ ……母亲的遗体躺在木板床上，身上盖着块白布。我揭开布头一角，母亲还是母亲，安祥的睡相如同以往一样。我用手抚摸她冰冷的脸颊，抚摸那有点微湿的头发，眼泪还是忍不住啪啪哒哒往下掉…… 这年7月份父亲和母亲从深圳到贵阳，我也相约从上海回到贵阳看他们。记得我是8月9日因老婆婆突然去世，必须赶回上海，所以只陪了母亲一个月，最后一个月…… 家里兄弟姐妹多，变故多。我从小就陪伴在母亲身边与她一道体味人生的酸甜苦辣，不知道什么叫偷懒、撒娇，什么事，什么话都喜欢与母亲唠叨。 刚参加工作时，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间。母亲与哥哥来看我，其乐融融。 （三） 不知什么原因，8月8日晚我破天荒提出一定要同母亲睡，也不知把父亲赶到哪睡去了。 我第一次依偎着母亲温暖的身体，同她说着悄悄话；我摸着她的手，问：你手怎么这么柔软，好像骨头都摸不到？ 哪知，才送走老婆婆三个月，母亲也一声不吭地走了…… 摸着母亲冰冷的手，还是那么柔软，柔软得摸不到骨头…… 母亲的手，肉肉的看不到筋骨，手指尖尖，一看就是从小不做家务的富贵手。 三年饿肚子时，父母扛着锄头开了块荒地。他们把一桶人粪各抬一头，抬到山顶。父亲挖土，母亲用她那双“富贵手”把土豆放进坑里，再用“富贵手”刨土掩上。这是她这双手第一次干粗活。 家里用煤了，母亲从楼下自家的煤堆里用手一块一块把煤捡到桶里，提上楼用手，用锤子一块一块把煤敲碎。那时，看到母亲洗不干净，黑黢黢、粗燥干裂的手，很是心疼，但她不让我们动手。 没见过母亲手上戴戒指，说是当年家里窘迫时，拿去当了。倒是见过母亲手上戴过缝补衣服的顶针。有次母亲举起她晚年又变白嫩了的双手问父亲：考考你，顶针戴哪只手？父亲毫不犹豫：肯定是戴左手！母亲开怀大笑：书呆子，错了！ （四） 天刚露出晨曦，有几个戴着回族小白帽的中年女性抬着水进来给母亲净身，然后用白布把她裹了一层又一层，小心地把她放进一口棺柩里。 这口棺柩，回族称它为“经棺”。回族不用棺葬，但去世的回族都用这同一口经棺，只把他们送上山。每一口经棺，当轮到第一百位数时，这幸运的人便可享受此口经棺的所有权。 十几部小车和面包车护送着灵车驶向回民公墓（不知从哪里来了这么多车，97年，那时手机都很少，更不要说小车了）。 路程偏远，临近的公路被每日不间断沉重的运煤车碾压得凹凸不平。车队艰难而行。 清澈的河流夹在长满高大青松的山峡之间。远远望去，右侧山头有一块巨大似刀切割的青色石壁，一条蜿蜒泥泞的小道直通山顶，这便是我们要护送母亲上去的地方。 山顶墓地开辟不久，虽被青松围裹，但视野开阔。墓地山脚是冒着寥寥炊烟的小村庄。几坐新坟给墓地添加了几分凄清，在凛凛寒风中有几分悲凉…… 早起的农民正赶着牛从墓地经过，静中有动，也算是一个静静安息并不寂寞的好地方。 我最好的朋友胡晓和黄燕，一直陪伴在父亲身边，找着话题减轻父亲的悲哀： “樊伯伯，你是怎么认识静帆妈妈的？”“我们是老贵大的校友，我读冶金系，她妈妈读国际贸易，校长张庭休是静帆妈妈的二哥，是张校长作媒牵的线。” 父亲很喜欢胡晓、黄燕，并把她们当成自己的女儿，称她们是老七，老八。 “你当时喜欢她什么？”“我喜欢她的善良、贤淑、大智若愚，我也喜欢她的气质、风度”。 说到这里，父亲思绪回到了年轻时的浪漫…… 寒风中，阿訇带领众弟子，围着山头，对着“经棺”盘席而坐。 随着阿訇的诵经，我流着泪，沿着临时挖出的泥台阶，往下方的墓穴走去。 眼前是三壁一顶的四块大石板，用水泥封成了一个1.7米左右长，1米左右高的长方形石墓穴，地上是泥土。回族认为人来于尘土应归于尘去。 弯着腰进入墓穴里，一股暖流迎面而来，这是第一次经历回族葬礼。先前只听说过，办公室一回民老师的儿子意外去世，当时前往送葬的老师回来说：上海沿海的地面是长江泥沙淤积而成，看到马老师把包裹白布的儿子，放进墓穴里已浸出冰冷的水中时，每个人的心都纠紧了，好心痛好心痛啊！ 我跪下，低头捡起失落的大石子，用手扫平泥地，希望母亲能睡得舒服些。这温暖的墓穴，拂去了山上的寒冷，让我暂时忘却了悲痛。在这冬暖夏凉的“床上”，母亲一定会睡得很安稳…… 进来一男性回民，在墓穴里四处喷洒雄磺和花露水。两个大汉，抬着用白布包裹多层的母亲，轻轻放置在我用双手打扫过的地面上，随后，再将一块大石板用水泥封闭进口。 一铲一铲的泥土封住了先前进去的台阶，填平了地面；一铲一铲的泥土在墓穴顶端，石板上方垒出了一座新坟莹；一铲一铲的泥土，无情又无奈的隔断了我们与母亲的往来…… 眼泪又止不住往下躺，旁边戴小白帽的女回民，用手肘推推我，小声告诫说：回民墓前不许哭…… 天各一方，泣血离别，何有聚期？ 整二十四年了，2021年的今天，再次静默母亲墓前。 情绪难以控制，我用手拼命去拉扯塌折墓沿边的芭茅草，手被锋利的叶边割出一道深深的血口，我把一滴滴鲜血涂抹在墓旁石沿的石头上…… 一边涂抹，一边哽咽着告诉母亲：妈，愿我的血唤醒沉睡的您，让我的血陪伴着您，用我的血感谢您的养育之恩，一生一世永不忘！ 妈妈与哥哥弟弟妹妹。 1980年，中美关系恢复，妈妈与美国回来探亲的大姐相聚。 妈，您听到我的声音吗？妈，醒过来吧！妈，你的儿女们好想您…… “驾鹤瑶池亲已去 空使儿女泪湿襟……” 静帆于母亲忌日 2021年11月18日 订稿于2021年11月27日父亲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