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对石牌：我们来得太晚了

23罗时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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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遗忘大山多久了？

这次重返宜昌，参与抗战遗址寻访。车行暖冬，扑面而来清新的山林气息，不断闪回记忆，重温旧时情愫，感到如归故乡般的惬意。

站在长阳高家堰的馒头嘴桥，我望着溪涧之上的大山，似听到一个老兵苍凉的声音：

“我们不怕流血牺牲，就是怕被遗忘。”

是的，过往此地者，有谁知道馒头嘴发生过惨烈的战斗，中国军队奋勇狙击，致日寇西侵的野心破灭。这是整个石牌保卫战关键一役，为此付出了极大的牺牲——那是在并不遥远的民国三十一年。

桥下的水从山上流来，我们往山上跋去。苍狼、杨红刚等人带路，为的是追根索源，寻找当年国军死难者的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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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鄂盐道，青石板已被覆盖，路边关门闭户，白墙黑瓦的李姓民宅，原是国军五师师部和县警署所在地，背后是深壑，丹水如碧，流向清江。

阳光下的土地寸土不让，任其自由生长，也让山民土里刨食。从陡坡上去，来到一片茶园，能看到一堆石砌如岩。

这里叫珠包。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为死难者修建陵园。而几年后江山易帜，民国历史翻篇，陵园荒芜，那些碑石或为修路和盖房所用。文革妖风刮来，破旧立新，远近来人革命造反，要彻底砸烂封资修和帝修反，于是本来凋敝的陵园完全摧毁，渐覆荒草，一段历史终被遗忘。

披开薜苈，从倒伏的碑石上扫除泥土，涤以清水，敷上宣纸，像裹尸布，“碧血”两字显影出来，如苏醒的战士，睁眼重见天日，那躯体仍冰冷如石。

七十多年了，“千秋”不存，“可贯日月”也不知所踪。满山的忠魂是谁，只剩下一个共同的称谓“碧血”吗？

我们心戚戚焉犹有不甘，遍地翻找。有人眼尖，发现“朽”、“题”残字，好像有一种感应，一块较完整的尖锥形碑顶被万学工发现，大家如抬棺一般，合力把它安放碑座，力图恢复历史，让它像一顶钢盔闪耀军徽。

宜昌寻访抗战老兵志愿者秦怡备好香纸，长跪致祭，如丧考妣。青烟腾升，飘绕山林，也把我们的愁绪传播远方。

大合影之后，一一鞠躬，朝山行礼。

长阳县高家堰镇青岩村馒头嘴——“国民革命军陆军第五师阵亡将士纪念塔”。韩少斌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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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静默，跟城市的喧哗成鲜明对照。

馒头嘴，地名不知从何而来，行政上叫青岩村。在苍狼的引领下，我们下山，寻找另一处遗址。

苍狼本名徐晓光，来踏访多次。据他说，民国三十二年五月廿七日，硝烟未散，打扫战场时村民谢孝廉发现一具残尸，从胸章可辨是国军五师十三团排长谭雄飞，遂怀悲悯之心，甚至用火钳捡碎片置入背篓，负葬于自家地里。碑不知何时散落，后被镇政府上收藏。2017年由志愿者们移回复原。经到台北忠烈祠核实，谭烈士原籍广西柳县，英年二十三。

墓地不远处的李姓人家，土墙黑瓦几近坍塌，有野蜂筑巢。这间老屋不知生活过几代人，当年就住过为陵园打碑的。那位李姓老人见过竖碑，也见过砸碑，“破四旧”嘛，谁不革命？废物利用，这间老屋里也铺着碑石。

大簸箕晒着白苕粉，小菜地卧着一只冬瓜。新屋里应该有人，享受和平的生活。

看地头新坆，知这老孺人生于民国二十一年，十岁时应该经历过那场战争。依靠国军保卫过的土地，她一生育八胎，养成三男二女，恰在为谭雄飞复碑的这年寿终正寝。民国生人，馒头嘴还有几个？再没有人还讲出那个时代的故事了。

家国天下，铭记亲人是孝义本份，而缅怀烈士的忠义是公德，但不必苛求，有道是人人管自己，上帝管大家，这个上帝是国家，也是社会良知。

看过苍狼参与摄制的《碧血千秋》，想起原来结识过的陈宏灿先生，他来这一带发掘被遗忘的历史，完成了《浴血大鄂西》，可惜于前年去世，不到七十岁。

谭雄飞的墓前，刻有他们——来自各地志愿者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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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称为“东方斯大林格勒反击战”的石牌保卫战，国军牺牲数万，留下“百人坑”、“死人坡子”这样的地名。在馒头嘴，有姓名墓碑的谭雄飞是唯一，其他地方还有。

2002年我来参加笔会，写《石牌无言》发在《长江文艺》，并被收进当年的散文选集和我的《杖履无疆》（上册）。

文中有这一段：

正是在站下来让山风拭汗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块残碑。这是“故上尉连长钟友幌墓”，为“胞弟友帆”“民国三十三年十月吉日立”；碑上还刻明他是“湖南省新化县人”所属“陆军第七十五军第四预备师步兵十团一十六连”。哦，这是一块军人的墓碑，像他的骨骼般残存，而真正的骨肉均已化为泥土。随后，我们在远远近近还寻觅到几块石碑，在青山白云间邂逅了不死的战魂。

卿国权，湖南新化县梅乡人，9SA4RD工兵营副营长，追赠为陆军工兵中校。墓为中华民国三十年四月十二日，任维书敬立。

余志忠，也是湖南人，终于民国三十年四月九日下午二时，生前任陆军第四预备师步兵第十一营第二连少尉排长。

还有很多人，他们的碑都不在，名已不存，或许都统计在“三十一师抗战阵亡将士纪念塔”序言里，或许都铭记在“宜昌县第二区西峡乡全体士绅”仝立的“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上。

（11月21日是空军英雄高志航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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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之殇，国之公祭。

抗战胜利，是中华民族近代的第一次伟大崛起。重整山河，很多地方建烈士陵园，群山响过叮叮当当的凿碑声。岂料没过几年，这些陵园被冷落，有的被捣毁，如南京玄武湖边的张灵甫墓。而新的革命烈士陵园层出不穷，每县都有。纳入政治甄别后，国军的“烈士”在大陆不被认可，更不会被缅怀，差不多有半个世纪的集体遗忘。

记忆是有选择性的，而国人的记忆带有排他的被迫性，逻辑是成王败寇。

高家堰是318国道的要冲，路边店曾昌盛一时。二十年后重见，看到镇人民政府堪称豪华，今非昔比，也少不了党员群众活动中心。

我们从库房搬出蒙尘的石碑，是“国军第五师鄂西会战阵亡将士题名录”，能看到的是五排二十三个，从王蒿高到刘海云，共一百一十五名。其中有我的本家罗华生，不知是何地人士。

正在拓片时，围观的村民很多，知道这碑上是什么人吗？有嘴快的抢答，“这都是些个跟毛主席打江山的人沙。”还有的说共产党是我们穷人的党，云云。这一点也不奇怪，他们的认知仅限于此，由来以久。据苍狼讲，采访中，山民经常把国军误说成红军，纠正不过来。

多年革命传统教育的结果就是这样，碑石用作建筑材料，棺木做了桌椅板凳，挖出的弹壳打成铜壶，遗骸被发现后有的扔进河里，更多的被当作磷肥，粉碎蒸煮，相当于复仇的挫骨扬灰。对于山民来说，这都无可怪罪，烈士们的遗愿或许就是血沃中原肥劲草，让人民过上好的生活。

最大的悲剧是历史的遗忘，以身殉国的浴血奋战者，竟被贬损甚至侮辱。至于中流砥柱、躲在峨眉山上的说法更家喻户晓。于是，新增祭文中政府把国军（国民革命军）四十四师写成“国民党四十四师”；南边村陵园落成典礼时，广播里播送“红军不怕远征难”；拍电视剧《最后的国门》时，领导硬是要“特派”共军一个团参加石牌保卫战，否则此片不能通过；据说，湖南芷江受降纪念馆首先看到的却是“百团大战”……

让人无语的还有，我们在宜昌人民医院看到民族英雄高志航的塑像还在，墓地竟成了停车棚。

欲说还休，不说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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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寻访，是试图回到历史的现场。

点军区平善坝是西陵峡少见的平地，距石牌水路是四五里。当年，宜昌沦陷之后，这里是往石牌国军输送给养的码头，另一条运输线在香溪。前线十多万军队，后方提供支持非常重要，据说出动十万民众，军民共筑坚不可摧的防线。连《新华日报》（1943年6月5日载）也评价“民众均踊跃帮助国军，为所以致胜之由之一”。

现在看到的平善坝是水位提升后的山坡，仍能找到射击孔朝向下游的地堡。滔滔江水淹没了曾经的一切，唯那片柳林仍向水而生。礁石上有一条长长的粗缆，可是连系着江底的沉船？

一条松门溪汩汩流向长江，在它之畔的柑桔林中，静卧着一座尖顶的碑，乍看像一个戴着斗笠的老农。这里是尖峰村三组，民国廿九年，曾经有个叫陈春江的村民，由国军野战医院购其空地，“计约半亩，四至分明，开为公墓，以供埋葬，既免侵占民田，亦可易于保管。诚恐日久淹没，特立碣石，藉垂久远。”碑文署名是陆军第四十四师师长陈永。碑的阴面勒载一百多位死者姓名。

托福抗战胜利七十周年之际，遵民政部要求，地方保护这些老碑，复活被忘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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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静最大的是夷陵黄花乡南边村陵园。苍狼的黄色越野带领我们驰过黄柏河支流的中岭河，夕照之下，纪念墙上的“宜昌市夷陵区南边村抗日烈士陵园”镀铜字非常耀眼，像金色盾牌闪亮。

这里，原来是一片坡地，2010年9月修筑宜巴高速公路时发现地里遗骸，有3000余具，中新社作了报道，引起高层重视。苍狼和陈宏灿等闻讯赶来，了解到当年国军七十五军预备第四师的野战医院在此。很多牺牲者被软埋，来不及一个个挖穴，只是像插苕秧子一样，挖一条沟把尸体一具具往里摆，有的还摞了几层，盖上土，都没有留下姓名。

原公墓树碑高大，师长傅正模题词，还建了纪念亭。解放之后就开始拆毁，了无痕迹。现在能够看到插在地里的三块砖碑，上面分别刻着74、116、290，是三片墓地的无名者数字，由最后一名飞虎队员吴其轺之子吴缘从农民手中购得。岸边原野战医院的一大排平房也在修陵园时拆除了，它曾作为学校和村委会，似完成了使命，片瓦不留，也失去了历史的见证。

新建的陵园很大，植柏三千。据说政府的设计结合了附近黄花场“陆军第三十二军一四一师”和雾渡河岔路口“七十五军”的国军公墓情况。意义非常，其中之一是为海内外炎黄子孙提供缅怀祭奠抗日将士的纪念场所。傅正模的儿子来过，只带走了一抔土。2018年4月，99岁的郝柏村从台湾重访大陆抗日战场，也曾来南边村凭吊，敬献花圈。三年后郝将军在台北谢世，可以算最后一批抗战老兵吧。

学工凝视着纪念墙，若有所思。他几乎全程陪同了郝将军的那次行访，就是没到宜昌来，至今提起有些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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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长阳回到夷陵，经过胡琏的陆军第十一师师部驻扎过的柘木坪，夜抵石牌码头，宿灯影峡宾馆，听涛声依旧。

霞映峡江，满山红叶。怀着朝圣的心情，寻访团队来到山腰的忠烈祠。

抗战胜利之后，中国也是被称作“新中国”的，正如后来的新中国兴建人民英雄纪念碑一样，国军为抚恤旌表烈士彰弘扬显国民精神，在石牌建造了陵园。

赫然看到一座高约三米的纪念碑，正面书“陆军第三十一师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下面被截；另三面“浩气长存 ”，系第六战区代司令长官孙连仲所题，“民族正气 存仁取义”的题写者不知被谁凿掉，当初何等丧心病狂，不惜动用炸药，难道是要为日寇报仇？

苍狼2013年来时，成为学校的原忠烈祠老屋还在，纪念碑残缺地倒卧江边，是文革中造反派推下山的。后为纪念抗战胜利七十周年，在原基座上修复。陈旧的碑体，像一位满身伤痕而未倒的国军将士，凝重地俯视着我们。而下面“浴血池”里，血渍早已长满青苔。

“推开历史的门缝”，由乜子彬师长题名的“忠烈祠”，我们是翻窗而入。里面空空荡荡，集合整个石牌战役的忠烈祠规模不小，跟衡山的忠烈祠一样，排列着十七支参战部队的总神位，两边摆放着十一通老碑，从各处收集拢来的。“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碑多为残缺，依稀可辨的文字还是能感受到当年的硝烟和士气。难得有一块完整诗碑：

“石牌天险

南津天下雄 石牌壮巍观 虎踞千山口 龙掀万柱澜

我军凭险设 日寇胆心寒 地与天人和 西都固如磐

宜昌林文楷 庚辰中秋”

读之，我肃然而起敬。不敢大喊一声，怕惊扰了先烈们的故国家园梦。

9

我们来得太晚了，愧对先人。

整整一天，苍狼和学工、老昌们都忙着拓碑，废寝忘食。这些都将复活到武昌石门峰的湖北军民抗战博物馆，那里展示武汉会战、宜枣会战及各地的遗物，公墓里也集合了很多国军战友。

而古稀之年的我，得以赦免劳动，忙里偷闲，去周围转悠。踏访过杨家溪那边的倒石沟炮台群，还乘渡船到过对岸的胡金滩，从另一视角端详石牌。

坡上黄花灿烂，叫千里光，与泛红的乌桕交相辉映，构成壮美的图画,在江雾中有些朦胧。

从忠烈祠上去，经过炮台遗址，经过有农人正在挖薯的坡地和他们祖辈的墓地，我边走边看，一直到原野战医院坝上，小白狗吠以迎之，反衬了山野的安静。

俯看西陵峡，气象万千。

80年代初就徒步三峡的我知道，当年的峡江是什么样子。在三峡工程形成高峡平湖之后，原始的长江河道被改变了，西陵峡的河道相对原生态，但也被葛洲坝抬高了几十米。因此，很难想象被淹没的峡江人文布局。石牌曾为古夷陵的政治中心，五代后周时期峡州州治于此，延及南宋。主要在于它天然雄关险隘的地理状貌。

石牌本名石令牌，或令牌石。那带尖的岩体煞像巨大的古代令牌。军令如山倒，在国家危亡的历史时刻，整个民族发出了神圣而紧急的命令，国军跟日寇决一死战，终于夺取胜利，哪怕是惨胜。

“石牌要塞还是屹立着——这几个字在鄂西会战时，正像闪电似的传遍了世界，所有爱自由的人们的心，都为中国英勇将士能坚拒敌人于陪都大门之前面赞誉交加。”——当时的报纸报道。

这是国家的胜利，军民的胜利，当年举国同庆，并没有大肆宣扬为某党的丰功伟绩。是什么原因导致这圣战之地被埋没、这段历史被忘却呢？恢复和重建这些抗战遗址，不仅是为了旅游，也不是统战应景，而应该还历史一个本来面目，否则失德、背信弃义于天下。

然而，如纪录片《碧血千秋》里所说：建立一座地理意义上的纪念碑很容易，而在人们心中建立一座历史的丰碑，却需要漫长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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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有冷雨打来，不是巴山夜雨，而似枪林弹雨。

我们要告别忠烈祠，转战下一个地方。

十八年后重来，我失去了十八芳华，老到腿脚不能走得更远，非常怀念年轻时的自己，也为那篇《石牌无言》而感动。

当年激情奔放，撰文中把石牌当成了石碑：

还是当年那轮血红的太阳罩在头顶，我们已行走在了江南石鼻山的石牌之下。行走中我们深深感动，是大自然有知，造就了这屏障天堑，使之成为抵抗者赖以固守的雄关要塞，庇护了和平与正义。陡见巍峨石碑，我们更发出由衷之叹，依然是天地有灵，耸立起这巨大无比的石碑，像武则天的无字碑，无言地展示着万世沧桑、千秋功罪。

我向它匍匐跪下，渺小向着崇高，脆弱对着坚强。仰视垂直的花岗岩体，那宣纸般的淡黄色剖面平整如砥，最适合挥毫动刀。应该写些什么于上面呢？在三炷清香的缭绕中，我隐约看到，那上面不是什么都描写了吗？小草是它奇异的文字，裂皱是它竖排的线行，云行雨施为它润色，日精月华为它镀光。

——如今石牌石碑均在，但被夜幕所覆盖，茫然而不知所向。

山道崎岖，颠簸，车中的我们有莫名恐惧，共赴国难似的，望着远处不时出现的灯火。想象那至暗时刻，血光之灾中闪耀着民族精神的希望之辉。

夜正长，路也正长。鲁迅先生在《为了忘却的纪念》中叹惋：“要写下去，在中国的现在，还是没有写处的。”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写，记下这段寻访国军抗战遗址的行程，不虚此行，以昭告读者。

“石牌峨峨，江水荡荡；英名不灭，地久天长。”那刻在岩上文字还在吗？

呜呼！若石牌不倒，便如史册永存、丰碑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