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岁月(12):我们村的老砖窑

杰子

<p class="ql-block">每当我看到路遥的小说或改编的影视剧,《平凡的世界》孙少安烧窑的情节时,我隐隐约约地想起47年前,我上山下乡时,村里那个已经破烂不堪的老砖窑的样子,老砖窑粘连着我的思绪,时不时地闪现在我的记忆屏幕上……。</p><p class="ql-block">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为了解决农村告别土坯茅草屋,在农村的每个人口较多的大队都有一口土砖窑,用来供社员们烧制砖瓦,自建房屋,改善村民居住条件。在我的记忆中,以前村里人建房子大都自己烧砖。</p><p class="ql-block">我们村的老砖窑位于村子的西南角,255省道公路西侧,占地约一个篮球场大小,远远望去,就像空旷的天底下长出了一个巨大的褐色蘑菇。在集体生产的时代,老砖窑是村里的经济支柱,也是村里的宝贝疙瘩。它承载着村民农忙之外的另一场忙碌,也承载着村人对好日子的希望。</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font-size: 15px;">东平县沙河站镇前河涯村。周边地理也很优越,北有兄弟村后河涯村,南有著名词作家乔羽先生的祖籍乔村,东有知名文化村庄何圈村,可谓人杰地灵。</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font-size: 15px;">自六十年代以来,前河涯村始终是东平县“农业学大寨”的一面旗帜,先后被授予市县级“文明单位”、市“党员干部现代远程明星村”、市“创五好”先进党支部等荣誉称号。</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font-size: 15px;">2013年,沙河站镇原镇长张格柱与前河涯村党支书记尉平展示本村知青赠送的书法作品“重温知青岁月梦,踏寻东平故乡情。”</span></p> 开工 <p class="ql-block">1975年,村里打算烧几窑砖给知青建新宿舍。并临时从各生产队抽调了八九个壮劳力,到窑场当窑工。其间,我前前后后,断断续续,在窑场干了近一个多月的时间,没齿难忘。</p><p class="ql-block">烧砖,对农村来说是件大事。通常选择在麦收之后,地里活少,夏季天长,日头美,泥不冰,坯子干得快。在砖窑打工非常辛苦。无论是制砖坯、运砖坯、装窑,还是出窑,都是重体力活,一天下来既累又脏,而且还存在一定的危险性。这对我来讲,也是一次考验。</p><p class="ql-block">开工那天,我一早来到窑场,砖窑的环境用“脏乱差”来形容,是当之无愧的。窑场四周都是杂草丛生,百草丰茂,到处杂乱无章地堆放着煤炭和各种各样、长长短短的杂木。</p><p class="ql-block">我好奇地走进砖窑,这窑呈圆形构造,下面是烧煤的炉膛,往上点是一圈砖砌成的台子,它有一个巨大的肚子,能容纳近两万块土坯子呢。再往上则是砖一层一层墁起来的圆穹,中空透着如村中老井一样大的天,它粗糙的环形内壁,一半被早晨的阳光洗得苍白,一半深嵌在暗影中。再顺着盘绕在它腰身的一条很窄但不算曲折的小道上去,才能俯瞰它的全貌。</p><p class="ql-block">不一会的工夫,从各生产队抽调的劳力,有的担着水桶,有的扛着干活用的农具,陆陆续续走进砖窑场,窑场渐渐恢复了生机。管事的吩咐了几句后,大家开始忙碌,有的维修窑棚,有的挖土,有的拉土、挑水,窑场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忙碌而不失秩序,疲惫中显着亢奋。</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5px; color: rgb(22, 126, 251);">2015年,村里建起了民俗馆。</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font-size: 15px;">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前河涯村的老砖窑。</span></p> 踩泥 <p class="ql-block">开工后,大伙先和泥。这个活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先把地里表层的泥土铲掉,然后用铁锨或锄头将泥土挖松,挖成一个大大的四方池状,然后,拉土、挑水往池里倒。等水将松泥浸泡得差不多了,人们高挽着裤腿,赤脚在泥堆里反复踩踏,将泥土踩混匀。黄泥越踩越细,越踩越有黏性,泥巴粘成一个整体。有的社员自家烧砖时,还牵来黄牛,用黑布蒙住其眼睛,在泥场里转悠。你还别说,光脚踩泥巴,开始觉得泥巴有点粗糙,慢慢地越踩越滑,越踩越有黏性,感觉柔滑柔滑的,相当舒服,舍不得走出来。村里顽皮的孩童也来凑热闹,将泥水踏得四溅,往往将池里人溅得一身泥水,惹来一阵阵善意地骂。 师傅们坐在窑棚里,盘着腿叼着老烟袋,喝着莱芜老干烘,时常没咸没淡地说上几句。有的指手画脚,品头论足;有的喊,水多了,添点土,再踩回。一个比一个会摆谱,也不知道谁说了算数。直到里面没有一团一团的干黄土,一池黄泥踩“熟”了,不干也不太湿,很有黏性,才善罢甘休。</p> 造坯 <p class="ql-block">造坯,技术含量相对较低。制作砖坯的简易窑棚就在泥池附近 ,搭建有几个造砖坯的工作台。将踩好的黄泥一团一团抱到砖台上,堆积成一座小山,这时大师傅们磕了磕烟袋锅子,往腰间一别,穿好围裙准备上阵了。</p><p class="ql-block">在窑棚里,大师傅们摆开架势,他们先浸砖模具。然后,将泥粉撒在模具上,再将搓和好的泥团在台子上左挪右挪,形成一个梯形泥团,然后双手举起,尖端朝下,使劲往模子里一摔,“啪”地一声,靠惯性冲击力填满模具。再用砖弓沿着模子边沿一刮,多余的帽子形状的黄泥就被翻到一旁。右手抓起一把细沙,朝模子上面一撒,底板一盖,模子一翻,双手一拍模子,顺势上取,再往前一送,一个砖坯子就停放在你面前。我在一旁送泥侍候 ,却觉得有趣,有时趁大师傅休息或吃饭时, 我也试试,但可能摔泥的力度不够或不懂技巧,做出的泥砖坯大都缺角缺边,四个边也不光亮。</p><p class="ql-block">我们将成型砖坯端运到一片空旷地上,用一根铁丝做的两叉,一横一竖地层层叠起,叠到人头高,像一堵堵整齐排列的墙,待自然风干,去湿烘烤。从那时起,我才知道,砖上常见到的两个小洞是这样形成的。</p><p class="ql-block">自开工以来,每天天不亮就上窑,一直干到晚上八点才收工。工作时间长达十几个小时。在烈日下劳作,一个个晒得黝黑。剩下的日子就是等待自然风干,去湿入窑烧制。在这段日子里,最担心的就是下大雨淋坏坯子。所以要常观看天色的变化,天色一变,我们就赶到窑场去盖砖坯。</p> 装窑 <p class="ql-block">等泥砖坯晾干了,便开始装窑,有的地方叫叠窑。叠窑是讲究技术的。窑匠对十里八乡的砖窑了如指掌,砖窑容积的大小,能装多少毛坯,需用多少人,装多少时间,一清二楚,成竹在胸。</p><p class="ql-block">装窑是个力气活,也是一门手艺。在有限的空间内,如何既保持有效间隙,又能码放更多,确保成品砖,这也是考验着装窑者的体力和智力。在砖坯的摆放上,火道的设置是有讲究的,并在窑匠的指导下摆放。“扎根不正到顶歪”,说的就是装窑的理儿。我们把砖坯运到窑里,窑匠指挥着装窑的人从下往上摆,先把“根”扎正,再一排排,一层层摆放的角儿对角儿、棱儿对棱儿、边儿对边儿、面儿对面儿、缝儿对缝儿,一丝不苟,有条不紊,错落有致。</p><p class="ql-block">窑装满后,从“根儿”望到顶如宝塔,坯与坯之间、层与层之间纵横交错,互相衔接而井然有序;从顶望到“根儿”,像一座巨无霸的“碉堡”就矗立在人们的面前。如公路网络,四通八达,火道通畅,温度匀称,真乃独具匠心也。</p><p class="ql-block">窑内不通风,尘土飞扬,灰烟瘴气,我们脖子上扎着毛巾,光着膀子,不停地运砖、运煤、堆碼,汗流浃背,灰头土脸,黑不溜秋,身上没有一根干纱……。</p> 封窑 <p class="ql-block">烧窑前的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封窑。在整窑砖坯装满后,装窑师傅在窑入口处留适当大小的“柴窝”,放入易燃的豆秸、树枝、木柴,俗称“绒柴”和“硬柴”。之后往“火庭”装炭,接下来便可以砌砖封堵“窑门”了。窑门一般是用二、四砖堆砌,自下而上封堵,下面预留有点火孔,中部留有投柴口,在上部相隔适当距离用碗类墙体镶砌两个窑眼,“哨眼”,或称“火眼”,也作“瞭望孔”之用语。烧窑时,用来协助调控和观察火势,火势正常或稍小时基本封闭,火势大时打开进风以减弱火势。并根据火焰颜色掌握烧窑的进程,由“火门口”往“火庭”里添炭续火。</p><p class="ql-block">“闭窑”后,窑顶上除预留顶砖出口处用两砖八字形卧立与窑壁形成三角形烟火通道外,其余部位要及时用黄泥将窑顶所有缝隙,紧靠窑壁铺砖并全部糊抹严实,再适量添土覆盖窑顶,摊匀平整后沿窑壁围成圆形的池子,并洇水夯拍瓷实,这一过程称作“打窑池”,这是为接下来“洇窑”所做的基础工作。流程到此便万事俱备,只待燃薪点窑。</p><p class="ql-block">点火后,再用黄泥涂抹窑门。在窑门涂抹黄泥之前点火,比较容易点燃,这是因为从窑门砖缝隙间可以进入空气。</p> 烧窑 <p class="ql-block">装窑、封窑之后,终于开始烧窑了。烧窑是熬人的活儿,一烧就是几天几夜。据说,生火前,主家用托盘端着烟、酒、肉、黄裱和鞭炮,跪在窑门前,焚黄裱,放鞭炮,三叩首,祈愿天地全神保佑平平安安,烧好一窑好砖。但在文革期间,这个规矩被“破四旧”破掉了。</p><p class="ql-block">点火前,自然要根据天气情况选个好日子,祈求烧出一窑好砖。从昼间点火,到夜间或是第二天上午,任其自行燃烧,这一过程称为“熏窑”。</p><p class="ql-block">劳累了一天,人们慢慢散去。夜深了,村庄已沉沉入睡。只有那砖窑在燃烧着,冒着浓烟,透着火光,映照到土窑场堆着的草垛上,越发显得乡村的安静和夜晚的寂寥。</p><p class="ql-block">炉膛内熊熊烈火的“烘烘”声,窑里的土坯蜕化的窃窃私语声,上中下排烟洞运行中发出的“呼呼”声,声声入耳。每当看火师傅打开火门,拿起煤铲,均匀地往炉膛内添一层煤炭,宽大的炉膛里黄得透明发红,映红的脸膛,黑里透红,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而师傅在一旁若无其事,从窑巷里走出来,然后嘴里叼着烟袋,哼着家乡的小调,沿着通往窑顶的崎岖的人行坡道,一步一步地踏上窑顶,望望排烟孔升腾的烟柱,听听气流声音的强弱,判断火路是否通畅。据说,有经验的窑匠根据时间和窑顶飘出来烟味等,就能判定出来起窑的日子。</p><p class="ql-block">烧窑期间,砖主家帮帮工、添添煤、烧烧火、送送饭,能轮换着歇歇。除此之外,窑匠则天天与窑为伴,与煤和火打交道,日子过得重复单调,枯燥乏味,但他们心中常存在一个念想:小户人家烧一窑砖不容易,盖一所房更不容易,有的还要欠一屁股债。毕竟,人民以食为天,以房为地,盖房子是一件大事,大家都希望烧出一窑成色好的砖。</p> 洇窑 <p class="ql-block">我记忆中村里烧窑的过程基本沿袭古法。烧红砖难,由红变青更难。将粘土用水调和后制成砖坯,放在砖窑中煅烧(约1000℃)便制成红砖。如不及时开窑,而从窑顶徐徐渗入清水,使红砖中的三氧化二铁还原成氧化铁,另有炭素的沉淀作用,红色的砖就变成青砖。这一浇又是三天三夜。</p><p class="ql-block">洇窑,这也是个重体力活,而且比较危险。肩着一挑水,顺着窑坡的小径吃力盘旋而上,上上下下,不知跑了多少趟。洇窑要时时留神,这时的窑匠“隔皮把脉”,丝毫不敢懈怠。窑内脉搏跳动的轻重缓急,关乎安全大事。如因麻痹大意,擅离职守,水淋不均,就会出现大量次品砖不说,渗水池一旦大面积泄漏,上下冷热相见突生大量热气流,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如海啸般冲破窑顶,撞开窑门,露出凶恶狰狞面目,结果造成窑崩砖毁,甚至人员伤亡的惨剧。</p><p class="ql-block">“洇窑”头一两天里酌情逐渐加大水量,待确认“窑池”渗水没有异常,方可迅速将“窑池”放满,以保证窑顶大量积水洇渗。水慢慢渗到窑里,窑壁内传出吱吱的声响,润泽着红砖们的肌肤,不知不觉完成了第二次蜕变。夹带着潮湿的泥土的滋味,窑顶处立即涌出白色水气,水气蒸腾着,笼罩了窑顶,慢慢地向天空逸去,随风变为天上的白云。</p> 出窑 <p class="ql-block">窑洇好了,窑顶的脐口、偏门、炉门和风洞分期分批逐步扩大开放,通风换气。晾上三两天,使窑慢慢冷却,等砖不烫手时便可出窑。</p><p class="ql-block">刚开窑的时候,白天会看到窑顶上升起的浓黑的烟,裹挟着熟悉的味道从村庄的上空飘过。这时,从窑内排放出一阵阵酸滋滋、臭烘烘的硫磺味儿,强烈地刺激着鼻孔和胸腔,让人禁不住连声打喷嚏,鼻涕眼泪流两行。许多年过去了,我才晓得,土窑烧砖,不仅释放着大量的粉尘和烟尘,对于从业者而言,还每天面临着高温灼烧和SO2、CO等有毒气体的致命威胁。</p><p class="ql-block">出窑,那是人们最欢庆的时刻,也是人们最忐忑的时刻,因为生怕一窑的砖没有烧好。等打开窑门,看到那泥黄色的砖坯变成了色泽纯正的青砖瓦时,在场的每一个人咧着嘴泛起了笑容。当满意地敲打着某一块砖时,便会发出“铛铛”的清脆响声。回声里,有一种喜悦和成就感。这出窑的每一块砖上,都吸吮着每个窑工辛勤劳动的汗水……。</p><p class="ql-block">老舍曾在《骆驼祥子》里这样写到:“整个的老城像烧透的砖窑,使人喘不出气。”虽然这是在形容一座老城,但这却是砖窑的真实写照:烧窑本是重体力活,何况最难的还是出窑,人们要在60多度的高温下,顶着浓烈的粉尘将成品砖搬出窑。一摞子砖近二百多斤重,两人一组抬着,一前一后,一高一低,磕磕碰碰,沿着土窑不规则的坡道土阶,环绕而下。一天下来,把肩膀压得一道道血印,手掌上的茧子磨得像石子般坚硬。身上全是沾着泥巴,或布满灰尘和烟尘,蓬头垢面,被人戏称为是“非洲黑人”,唯有一口白牙还能看得清晰。</p><p class="ql-block">青砖被整整齐齐地码在平地上,堆积如山的青砖,越摞越高,像一座城堡。勾勒出小村倔强的外形。第二天,就有玩打仗游戏的村娃子挥着树枝窜到上面去了。</p><p class="ql-block">烧一窑青砖,从装到出,前后半月二十天。窑匠师傅夜以继日、呕心沥血,跑断腿,熬烂眼,烟熏火燎,口干舌燥,犹如《卖炭翁》:“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这正是人们常说的:工匠精神好,有大也有小。大的能上天,小的烧块砖。</p> 后记 <p class="ql-block">据说,七十年代末,村里的老砖窑拆迁后,又建了一个轮窑,一次可烧十几万块砖,窑上的生意红红火火,蒸蒸日上。村“两委”还明文规定:凡年满十八周岁的男青年,村里免费提供两万块砖建新房。进入新世纪,村里的砖窑又一次被拆迁。</p><p class="ql-block">老砖窑,是一个磨炼人的意志的大熔炉,是锻炼年轻人身心健康的好场所。它让我亲身体会到了劳苦者的艰辛,感悟到了幸福生活的不易。丰富了我的社会经验,懂得了许多做人的道理。</p><p class="ql-block">前些年,我曾多次回乡,只要驶入255省道,必经我们村的老砖窑,我常带着窑的热情、砖的质地,沿着无人读懂的窑堆转圈。有时,还会遇见窑场的窑工,他佝偻着的身子让我很难找到他年轻时候的影子。当他们回忆起烧窑的经历时,还很得意,还喜欢在众人面前夸耀自己当年的力气多么大,能一口气挑多少桶水,多少块砖。但时光是冷峻的,它和土窑里升起的烟雾一样,会将一捆捆有韧劲的柴草变成了烟尘直至虚无,看着趔趄着身子的老人,心中忽地涌起酸酸的感觉。</p><p class="ql-block">岁月的流逝,环境的变迁,昔日窑火燃烧、砖坯满场、繁忙昌盛的情景消失在历史记忆长河中。然而今日千疮百孔砖窑点点遗迹依然存在 ,可惜这里已成为废墟,却早已被时代封存,成为人们记忆深处几近忽略的载体,偶尔会传来的几声低吟和浅唱......</p><p class="ql-block">尽管如此,但我不经意间总会想起,它和许多乡下的风物一样,成为我们心中最最宝贵的东西。它已经成为我身上的一块胎记,不朽地烙印在了我的身心之上,记忆之中。</p><p class="ql-block">永远,永远!</p> <p class="ql-block">注:图片主要源于网络及前河涯村“两委”的提供,在此致以最诚挚的感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