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脾气的小妞

旷野百合

小妞脾气很坏，不是一般的坏，这点我很早就知道了。她特别爱哭，饿了哭，困了哭，生气了哭，从出生到上学，没完没了地哭，可以哭上几个小时，直到成功地把自己哭着，即使哭着了，脸颊上还要滴着泪痕，眼睑里还要噙着泪水，甚至连睫毛上都要忽闪着湿润润的泪花。很多次，我都会莫名其妙地怀疑自己，这丫头，真是我亲生的？可从她精致的五官，走路的姿势，还有眉眼里透露出的表情，无一不跟她哥哥万分的相似，虽然两个人的性子截然不同。两个孩子性格都很外向，开朗，但是老大温厚，纯良，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见到长辈主动问好，一副乖孩子模样。小妞是一匹十足的烈马，急躁，霸道，又自作多情地骄纵自己。因为哭闹的缘故，被狠狠地揍过几次，依然不知悔改，只能说是天性使然。

今晚，她又发脾气了，毫无征兆。白天的运动会，她参加了一分钟跳绳，成绩是178下，中间没有卡壳，得了第二名，算是超常发挥。小学的放学时间是五点，中学是五点四十，我一般回家都挺晚。我们约好，没有下雨的日子，她就可以自己走路回家，不要来办公室等我。她的书包里除了书本之外，零零碎碎塞了不少东西，什么课外书，卷笔盒，水壶等等，至少有七八斤重，背在肩上，垂到屁股下了。她小小的身子直直地挺着，好让书包不要掉到脚下去。她喜欢蹦蹦跳跳，要不是书包太沉，走路回家时，定是一路走，一路跳着的。不管她是结伴同行，还是一个人走，在自己回家这件事上，她还是说到做到了。

冬日的暮色来得早些，五点四十放学后，天近乎黑了。小弟打电话等我去吃饭，说小妞已经在他家了。到弟弟家后，小妞看到我进了门，兴奋地说：“妈妈，今天跳绳比赛，我得了第二名，你奖励我什么呀？带我去超市买吃的好不好？”我瞥了一眼茶几上的奖状，夸赞了一句：“你太棒了！”因为早就知道了结果，所以语气有些敷衍。“不过，奖励嘛，可就没有了，周三不是才买过运动会的零食了吗？”说完，我走到餐桌那里吃饭，没有再多理会她。

晚饭很丰盛，有牛肉，鸡蛋羹，小南瓜，白菜等，营养，健康，美味。小弟媳盛了三碗饭在桌上，两个双胞胎的和小妞的。孩子们都爱吃鸡蛋羹，为防止她们仨争抢，三个小碗里都装了一样多的鸡蛋羹，尽管小妞比两个妹妹大了三岁，在享受福利待遇方面，她依然不愿意将自己看大些。倒是教训两个小家伙的时候，她比谁都更有姐姐的范儿。

饭前，她上了一趟洗手间，我问她洗过手没，她说洗了。我给她递了一张纸巾，她的脸黑乎乎的，像是紫了一块。我用湿巾给她擦干净，脸瞬间变得白净起来，可想而知，这一整天她玩得有多疯狂。她低着头吃饭，不要肉，不要蔬菜，拒绝一切好意。我问她这是干什么，她说妹妹们惹她生气了，不让她看平板。事实上，两个双胞胎对她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毕竟大了三岁呢。她越说声音越大，表情越狰狞，眼里有泪，还有一种可怕的仇恨。在扒完最后一口饭时，她的愤怒已经完全无法自控了。她冲着所有人大喊着：“我以后再也不来你们家了，我再也不想看到两个妹妹了……”她抓起书包，飞快地穿上小白鞋，气鼓鼓地站在门口等我，还用一种我惯用的口气催促着：“你好了没有？要磨蹭到什么时候呀？”两个小双胞胎捏着自己的调羹，有些不知所措，小毓毓耸了耸肩，表示什么都不知道。小弟媳说：“估计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得了奖，你没给她买吃的，才发脾气的……”老套路！我们相视一笑。

我放下碗筷，拿了包和外套，随着她下了楼。果然，她的哭诉变了台词：“我好不容易得了奖，你就只说了一个字——棒，你知道我有多难吗？一回家，就夸嫣嫣毓毓，而我呢，什么都没有。我跳绳有进步，我还可以自己走路回家，都没有夸奖我……我好伤心，好难过……我以后再不好好跳了，我就跳三十下，不，二十下，还不，跳十下给你看，就要让你生气……”

一路上，我任由她哭，任由她闹，一句话都没有说。到家了，她一个人继续在客厅边哭边诉苦，我进了自己的房间。没有了听众，她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哭的声音小了很多。为了要引起我的关注，她更换了场地，跟着我进了房间。我从房间出来，她也跟着出来，摆明了就是想硬磕到底。她把奖状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嘴里不断地重复着那些话语。

我找了一个小板凳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她。她继续着自己的愤怒，哭，闹，跺脚，几分钟后，她的情绪缓和了些。我伸出双手，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她倒在我怀里，像是寻到了某种安慰，只是哭得更加惨烈了。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拭去她脸上的泪，却是一句话都不曾对她说，没有安慰，没有批评，仅仅是抱着她，我知道，她犯困时，就更加哭闹，从小就这样。渐渐地，她趴在我身上睡着了。我轻柔地给她解散了头发，那是为了运动会特意扎的一个小丸子头，她的头发柔滑细腻，碎发有些多，我用了两根黑色橡皮筋扎的，解开时扯疼了她的头皮，她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我把她小小的身子放在了沙发上，拿了个毯子给她盖着，天气微凉，怕她感冒，又拿了我的厚外套压了压。

世界，总算安静了！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太难了! 以前也有过类似的场景，只不过，很多次，都是以暴制暴的方式来终结这样的闹剧。辛辛苦苦地上完一天的班回来，真的挺累的。在学校里，那些学生不停地闹腾，当班主任，一天到晚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原本想着回家能清净些，却有这样一个蛮不讲理的小东西在等着我。有时候，实在忍无可忍，就挥着巴掌甩了过去，期待着她能闭嘴，最好连抽泣的声音都不要有，然而，打过之后，就是无尽的自责与心疼，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招一次次地被我否定，又一次次地被我运用。直到前阵子，茜看到我教训小妞的样子，说我太过分了，不该打她的脸，不该吼叫，我让孩子没有了尊严，一语惊醒梦中人，忽然觉得，我这个妈，当得太失败。

孩子需要肯定与表扬时，我的夸赞流于形式，太过敷衍；孩子受到委屈时，我总是一味要求她谦让，宽容，不去细问原由；孩子成绩不好时，我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让她感到恐惧，紧张，甚至对学习产生厌恶；孩子哭闹不讲理时，我比她更粗暴，狂躁，言辞犀利，把生活给予我的苦难全部在某一个瞬间倾倒在她身上，像个泼妇一样无知，不懂克制……

我责怪小妞是个坏脾气的孩子，自己何尝不是个坏脾气的妈妈？仗着比她有力气，就出手教训她；仗着比她词汇丰富，就出言教训她，我是否真把她当做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待过呢？她是个聪慧的孩子，有思想，有个性，有主见，会跳舞，会唱歌，爱画画，有许多天生就强于我的优点。我把她视为自己的生命一样重要，我爱她，比爱我自己更甚。可也正因为这种本能的爱，我强加了她许多东西，比如，希望她优秀，希望她出类拔萃，希望她比我有出息。一旦她没有达到我的期许的高度，我就开始抓狂，开始失望，开始抱怨，甚至，不惜采用一些极端的方式来伤害她。

茜说得对，孩子不是我的私有产物，应该给予她足够的尊重。人这一生，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这路，不是父母想让孩子怎么走就可以怎么走的。我只是一个引路人，不是一个造物主，更不是一个决策者，再多世俗的期盼，都应该建立在孩子身心健康发展的基础上，而不是一味地，想当然地，自以为是地打着为她好的旗帜，来标榜所谓的成功。有些东西，是你的，终究会属于你；不是你的，怎么愁，怎么急，都是在做无用功。

今晚的我，异常冷静，异常清醒，自始至终，我没有一句劝说的话语，除了给小妞深情的拥抱。我的内心很安详，我知道，我做对了。我没有用肉体上的伤害来治愈小妞的坏脾气，因为那是根本就不凑效的，谁见过拳脚相交教育出来的孩子是温柔又宽容的？小时候的我不也是坏脾气吗？我曾经对着可怜的妈妈大吼大叫：“你这达妹几，种那么多田干嘛？别人不种的田，都被你要过来，你就是个贪得无厌，无知无能的女人……”面对着如此蛮横无礼的我，妈妈没有吭声，她别过脸，用沾满泥巴的袖子抹干了眼泪，佝偻着背，用板车拖着沉重的谷子艰难地往回家的路走去。那时的我们，除了种田，家里没有任何收入，我们姐弟三个读书的学费都交不起，买包两毛钱的盐都要跟人家去赊账。很多时候，我的脑海中都会闪过妈妈用袖子拭干眼泪的画面。如果那时，妈妈对我挥起了拳头或是扬起了巴掌，或是恶语相加，在我心里种下的，又会是一个怎样的果？我的心里还有感动，温柔，良善吗？我的心怕是比石头还要坚硬了吧。

有人说，孩子是上辈子的冤亲债主，这辈子是来讨债的，有出息的孩子，长大了要远走高飞，白忙活一场；没出息的孩子，留在身边，不停地怄气，操碎了心。娘肚子里有儿，儿心里没娘，如果以回报为目的来生儿育女，注定是一场输得惨不忍睹的赌局。不管小妞是来报恩的，还是来报仇的，我都认了，亲生的，好也好，不好也好，不得随我?此生太短，相爱也好，相杀也好，总不枉母女一场。前世不知，来世亦不知，这辈子，却要让这拥抱足够漫长。

坏脾气的小妞让我看到了自己的丑陋与罪恶，让我羞愧难当。如果人生可以选择，也许我会选择不要孩子，因为我的智慧太浅，远远地达不到一个好妈妈的标准。既生之，便要好好养育，全力以赴地爱，不遗余力地爱，更要智慧地爱。而慈悲，是人拥有的最好的智慧。越是亲近的人，越容易互相伤害。人往往先利己，再利众，但在情绪的控制上，却总是把最爱的人伤得鲜血淋漓，直至体无完肤。一个有成就的人，一定是可以把控自己情绪的人。情绪的把控，是一场漫长的修行。

半夜，小妞醒了，她用小女生们萌倒所有老母亲们的娇柔唤了我一声：“妈妈!”她红扑扑的小脸蛋泛着健康的光泽。我走过去，抱了抱她，问她今晚上哭够了没有，她咧着嘴，没心没肺地笑了。我又问她，是不是太困了才会这么哭闹，她点了点头。我还问她，以后不舒服了，可不可以哭小点声？今天吓到两个妹妹了。她说好，明天会跟两个妹妹道歉，也会跟舅妈道歉。她说作业没写完，怎么办？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要不明天早点起床来补吧。她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疯玩了一整天的小妞，衣服实在太脏了，我给她换了睡衣，洗了个脸，擦了下手，没有刷牙，没有洗澡，小妞继续蒙头大睡。

天总会亮的，孩子，总会长大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