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伽教藏 国之巨珍，——兼说《契丹藏》的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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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大华严寺薄伽教藏殿大匾

先说塑像——

很多人都知道大同华严寺薄伽教藏殿内有一尊"合掌露齿菩萨"。这尊高约2米的菩萨太漂亮了，但见：身材修长，体态丰盈，上身薄袒，衣饰贴肤，头戴宝冠，肘悬飘带，长发垂肩，面如满月，款身颌首，纤掌合什，秀目微张，露齿嘤笑，光脚站于莲台之上，曲曲婉丽，楚楚动人。她兼有唐塑之丰满和宋塑之生动，好像偏离了佛家圣殿中的静寂与庄严，多出了一团人间情调。

薄伽敎藏殿合掌露齿胁侍菩萨

1964年夏天时，郭沫若先生来到了华严寺。头天他在那尊菩萨面前站了许久，一言未发，让渴望聆听大师高论的人们有点失望。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位极富浪漫情趣的文学老人，竟然在第二天又一次来到那尊彩塑面前站了许久许久。郭老终于开口了，他对身边的人说，这是位刚入佛门不久的少女，肯定是在听佛讲经时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或是精彩的情节，才忘记了古人"笑不露齿"之训的。临别时老先生郑重地写了这样一段话："下华严寺，薄伽法藏塑像，乃九百二十六年前故物，比例合乎自然，表情特别生动，余以为较太原晋祠圣母殿塑像为佳，诚为不可多得之艺术作品，宜尽力加以保护。"

郭沫若先生像（尔山绘）

世人常以“东方维纳斯”而喻此像之美，并称其为郭老所言云云，不仅无知，而且无聊。东方之美和西方之美，各禀其文化灵气，压根儿无需同日而语。薄伽教藏同期彩塑共31尊，个个生灵活现，蕴藉着满堂的现世之风。

薄伽教藏殿菩萨群塑（部分）

这些彩塑与她们居住了近千年的"大屋子"--薄伽教藏大殿一样，都是辽朝盛世时（辽兴宗重熙七年、1038年）原汁原味的大作。是中国古代雕塑王冠上的明珠和中国古代建筑圣殿中的圭臬。

次说经——

"尽人皆知的者非我所亦云，"我要讲的是：这些美丽的菩萨，其实并不是这座大殿存世的理由。大殿恰恰是因为隐藏在这些美丽的菩萨身后黑暗中的那一圈藏经柜而建的，所以叫"薄伽教藏殿"。训沽云：薄伽义为世尊，教藏义为佛典，合起来是庋存释伽牟尼经藏的圣殿。

薄伽教藏殿藏经柜及空中楼阁（木作）

学者们在文论中是这样描写这些藏经柜的：

除了辽塑，薄伽教藏殿中双层楼阁式藏经柜也是海内孤品。殿内四周环壁排列的藏经柜共38间，均依墙而建。上层是供设佛像和功德主像的佛龛，下层是存放经书的壁藏。双层楼阁，全木构建，共使用斗拱有17种，其中柱头铺作为双超双下昂七铺作，是目前已知辽代斗拱中最复杂的一种。环绕大殿一周的勾栏栏板，图案有37种之多，且无一雷同，全部以镂空雕刻，玲珑剔透。在各壁藏间还设计有6组对称式的升起大屋顶，曲线优美的飞檐被低矮的重檐拥簇成一体，极大地增强了壁藏的造型艺术。由于殿后壁当心间为了通风和光照开有明窗，致使两边的壁藏断开，聪明的古代工匠们充分地运用了力学的原理在其间搭建了一座圆弧形拱桥，并在桥上建有"天宫楼阁"五间，不仅将经橱和佛龛结合为一体，在保留其使用性的同时，更增显其美，烘托出了"天宫楼阁"的凌空高悬气势。据佛教传说，佛灭度后将法藏隐于二处，一为龙宫海藏，一为天宫宝藏。而天宫楼阁位于西向，恰又与佛教的西方极乐世界之意冥冥契合。环境空间与心灵空间的重叠，追求天人合一的至善至圣境界，在这里，科学与审美、宗教与实用达到了高度统一。

这段文字用精准的白描手法刻划了这组辽代小木作。如果说，这座殿中的合掌露齿菩萨引来了中国文坛巨星郭沫若，那么，我国建筑学泰斗梁思成则是被这组巧夺天宫的辽代木作诱来的。思成先生同样在这里留连忘返达好几个小时，最后大为惊叹道："千年国宝、无上国宝、罕有的国宝。"梁先生的"三宝"之叹，自然会引来一批建筑专家，他们说，大同有这样的国宝，是大同之幸！中国有这样的国宝，是中国之幸！在这样的一个时代里，能够荣幸地看到这些国宝，是时代之幸！

梁思成先生像（尔山绘）

而我，作为一个文史工作者，似乎更看重的是这组藏经柜中所隐藏的佛教文化的瑰丽和特异。

再说经藏——

这组经柜之庋存绝对非同一般。它所藏的是在佛教经藏刻印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契丹藏，也称辽藏。契丹藏大约是从辽第七帝兴宗（1032～1054）时开始雕造，到第八帝道宗清宁九年（1063）或咸雍八年（1072）前后完成。它是在宋《开宝藏》天禧修订本的基础上增收了《华严经随品赞》、《一切佛菩萨名集》、《随愿往生集》、《释摩诃衍论》、《大日经义释》、《大日经义释演秘钞》、《释教最上乘秘密藏陀罗尼集》等当时流传于北方的特有经论译本，全藏共579帙，历时30余年刻成。

契丹藏散页残页

非常有意思的是，这部佛学重典的刊刻地点是幽州燕京（今北京市，当时为辽之南京），而经藏的皇家收藏地却在大同。据我国著名佛学家吕澄先生（《契丹大藏经略考》）考证："薄伽教藏兴筑于重熙七年（1038）。其时全藏刊版当已告一段落。下迨道宗，兼弘五教，于全藏中补入遗编新著甚多。其有年代可考者，如一行撰《大日经义释》十四卷于清宁五年（1059）入藏，《释摩诃衍论》十卷于清宁八年（1062）入藏，非浊撰《往生集》二十卷于清宁九年（1063）入藏等，皆是。"这个考证说明，薄伽教藏殿以及其中的"天宫楼阁"经柜，就是辽兴宗专为收藏这部大藏经而敕建的。而且到了道宗（辽第九帝）时是一边刊刻一边收藏，直到清宁或咸雍年间完成止。

吕澄先生像

根在哪里？

现代的人们对大同地区辽代佛教无可比拟的兴隆，常常困惑不解。为什么这个时期这里会出现应县木塔（清宁二年/1056年），这样"天柱地轴"般的大型木构？为什么会有遗世而立的中华第一大殿华严寺大雄宝殿（清宁八年/1062年）？为什么会在云冈石窟大兴土木，于窟前构建木檐而成通乐寺、灵岩寺、鲸崇寺、镇国寺、护国寺、天宫寺、崇福寺、童子寺、华严寺，兜率寺，等十座大寺（据宿白先生考证，时为辽重熙十八年/1049年）？其实，这都和辽国的国立藏经殿为什么要建在大同是同一个问题。

应县木塔（上）和华严寺大雄宝殿（下）

论根由，除了大同是辽朝的西京这一条人所共知的原因外，是乎还别有因缘：根据《辽史.道宗纪》的记载，清宁八年（1062）十二月，辽道宗曾临幸西京，此行的目的是"建华严寺，奉安诸帝后石像、铜像"。此后，在金史、元史中也都有当朝皇帝驾临西京观辽代诸帝像的记载。这说明从辽兴宗起，在设计华严寺的政治功用时，就有两层含义：即，大华严寺既是参禅礼拜贮存经藏的皇家道场，而又带有辽朝皇家宗室祖庙的性质。在这座寺中要体现的是"皇帝即是如来"的统治思想。

应县木塔栏扳绘辽三位皇后像（左至右）萧挞里、萧观音、萧薅斤

这一结论，似乎可以圆满回答以上诸多同类问题。但若再深究，辽朝为什么要在西京华严寺中奉安诸帝石像和铜像呢？这恐怕得从辽朝的帝族后族的根上来找原因了。据《契丹国志·后妃传》记载："兴宗皇后应州人，法天皇后弟、枢密楚王萧孝穆之女也。容德兼美，曲迎和敬。生三子，长日洪基，即道宗。"又据《辽史·后妃传》载："兴宗仁懿皇后萧氏，小字挞里，钦哀皇后（辽圣宗后萧薅斤，圣宗驾崩后尊为法天皇太后）弟，孝穆之长女，性宽容，姿貌端丽，帝即位入宫，生道宗，重熙四年立为皇后"。这两史的记载说明，辽兴宗的皇后萧达里，出生在应州（今应县）。她的姑母辽圣宗皇后萧薅斤也为应州人，或与应州的萧氏是血亲至密。而史载这两个女人在辽朝廷中权势很重，而且又笃诚于释伽之教（辽在萧绰之后很长时间阴盛阳衰，朝中出将入相者多为后族萧氏）。这就是大同这一带为何能够继北魏之后，在辽时使佛教的寺庙、偶像、法藏建设又一次登顶的内在原因。

说到根，好像还该回应一下郭沫若先生想了很久的那个关于簿伽教藏女菩萨嘤笑露齿的由来问题。辽圣、兴、道三朝把西京这所皇家祖庙兼佛教道场的大寺，命名为"华严"，是和辽皇室十分崇尚《华严经》有直接关系的。《契丹藏》比之宋朝《开宝藏》最大的不同是，在《辽藏》中补进了华严类经论和密藏经论。这足以证明这两类佛经在辽曾流布于一时。特别是辽兴宗本人是位深博的佛学家，他精通梵文，对华严学说颇有造诣，并自撰《华严经随品赞》十卷归藏。《华严经》的理论核心认为，客观世界中的一切现象均由"清净心""随缘"而起，离开"一心"，世上别无它物。在此"一心"的作用下，各种现象虽然千差万别，但它们无不像月映万川那样，统摄于"一心"。据此，而提出的华严法门是"圆融无碍"。就是此事即彼事，此法即彼法，事事无碍，法法平等，一切互不相碍而又互相融入。宣传事事无碍，万法平等，这是辽兴宗刊刻《契丹藏》的根本出发点。从这里出发，收藏辽藏的簿伽教藏殿，当然首先要营造一种"圆融无碍"的传法气氛了。这也就是殿中为什么会出现"合掌露齿"这样的塑像的根由所在了。郭老久思后的解释，显然只知其一，并不知其二了。

经藏何在？

1003年辽刻本《契丹藏》辽圣宗统和二十一年

最后的问题是契丹藏经今天到底还在不在？非常遗憾，珍贵的《契丹藏》早已被风吹雨打去，现在顶替它的位置是一部《乾隆大藏经》。中国的文化包括佛教文化是一支苦旅，过程常常不堪回首。

《契丹藏》刊出后，在当时流布很广且影响巨大。据《辽史》卷115《高丽传》云："咸雍七年、八年（高丽）来贡，十二月以佛经一藏赐徽"。这说明这部大藏经一印出来，于1072年就被辽皇送给了高丽国。高丽义天编《新编诸宗教藏总录》，其中有不少经典采自《契丹藏》。它是《高丽续藏经》和《再刻高丽藏》(又称《再雕高丽藏》)使用的底本和校本之一。此外，辽代时还由朝廷拨款，依照《契丹藏》，对隋朝静琬和尚开创的北京房山石经进行了大规模的补刻。仅道宗清宁二年至大安九年的30余年间所刻石经，就有是161部，656卷，经石约1084块。此后又有通理和尚继续刻的佛经44帙，小碑4080片。约占房山云居寺九洞一塔石经的三分之一。

辽兴宗是辽圣宗的儿子，是伟大英明的辽国皇太后萧绰的孙子。刊刻这部空前经藏是在萧绰威逼宋真宗签定"澶渊之盟"之后30年，正是大辽国力最旺盛的时候，是盛世修文的巨大工程。它上承宋之《开宝藏》，下启明《永乐藏》、清《乾隆大藏经》，是佛教典籍建设的巨大基石。所以，我把它称作：薄伽贝叶。

2012年秋（尔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