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谁风露立中宵——诗词里的相思

笑书生

　　爱是人生最重要的一种情感，也是文学作品中永恒的主题。古往今来，无数文人骚客用绝美的语句来赞美爱情，歌颂爱情，抒发相思之情。从《诗经》、汉乐府、魏晋辞赋到唐诗、宋词、元曲，有很多关于爱情的名篇佳作，诗人们从不同的角度来阐述爱情，抒写相思。最美的爱情是什么样的？　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铮铮誓言；是卓文君心中“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不离不弃；是李商隐诗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心心相印；也是秦观词中“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至死不渝......人生中爱的最高境界是什么？是执子之手，是相濡以沫，是生死相许，更是经得起平淡的流年，是天长日久的搀挽，是融入彼此生命之中的温暖。

故事的起因，都源于茫茫人海中的初见。初见，惊艳了岁月，温柔了时光。于千万人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遇见了。“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记得初见时的如花笑靥，记得初见时明月的皎洁。“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都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为了遇见你，前世啥都没干，只顾着回头了！有人说，所谓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而已。毕竟，“十年以前，慕君之色；十年以后，爱君之才；经岁以来，感君之情”，这需要漫长岁月的熬煎。怀才如同怀孕，时间久了，方能看得出来，而那一瞥时的惊艳，“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内心震颤，则要直接得多，直观得多！“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仅仅是一阵莺声燕语，便足以撩动少年情怀。只怕如此多情之人，现在会被人视作“渣男”的。

然而，相遇的美好都是一样的，致命的邂逅却各有各的不同。“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的如愿以偿毕竟是少数，更多的则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怅惘和爱而不得。只记得那年春，你笑靥如花，如今却景依旧，人已非。“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世上最伤情的遇见，或许便是遇见了你，却遗憾只是遇见过你。“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有些遇见，再无再见，来了无法阻挡，散了则无处追寻；有些遇见，初见倾心，余生便只剩追忆。“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春天的风、夏天的萤、秋天的月、冬天的雪，所有美好的意境，都成了一种微妙的情思。天上云、岸边柳、林中花，处处都有你的影子！自此，回忆从来不曾空，只是“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不得手，在那个听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求门当户对的封建社会是常态。“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假使都这般如愿，生米做成熟饭，不知世上会少多少情真意切的名篇，《全唐诗》、《全宋词》也约略会薄一半吧。人心不古，现在别说把生米做成熟饭，就算把生米炒成爆米花也都无济于事，临了还会傲娇地回头说：不会要你负责的昂！

中国古代文学在很大程度上是悲情文学，悲愁苦闷的篇目远多于洒脱明快的数量。失宠、失恋、失亲，是中国古代文人的悲情心态的根源，折射出与现实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及其身处时代洪流中无能为力的心理状态。孤独思念和爱而不得构成了爱情诗词的主色调。周国平说：“孤独是人的宿命，爱和友谊不能把它根除，但可以将它抚慰。”“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是王维的孤独；“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是柳宗元的孤独；“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是李白的孤独；“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是李清照的孤独......孤独和思念是孪生兄弟！有人情深缘浅，“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有人爱而不得，“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最痛心的相思莫过于两情相悦却情深不寿，阴阳两隔！

清代著名文学家沈复与妻子陈芸非常恩爱，但老天总是那么喜欢开玩笑，陈芸因病早逝。沈复回忆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闲时与你立黄昏，灶前笑问粥可温”。朴实无华的生活细节中饱含着作者深切的思念和孤独煎熬的痛苦。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性德追忆亡妻，酒后小睡，春日好景正长，闺中赌赛，衣襟满带茶香，似此昔日平常往事，已不能如愿以偿。虽是平常之景之事，却极其典型，生动地表达了词人沉重的哀伤。读来不禁与之同悲，也提醒人们，珍惜眼前，当下最美！

　　苏轼梦见亡妻时痛彻心扉的孤独更令人黯然泪下：“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此词“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沈从文先生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如斯而已。

陆游与唐婉情爱弥深，不料陆母棒打鸳鸯，从此天涯两别。造化弄人，十年之后，两人沈园偶然相遇。此时的唐婉，已另嫁他人！他们四目相对，时光与目光刹那间凝固了，恍惚迷茫，眼帘中饱含的不知是情、是怨、是痛、还是怜。此刻，唯有相顾无言。一年后，怀着莫名的憧憬，唐婉又来到了沈园，泪眼婆娑地看着粉墙上陆游题写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伤心饮泣，情难自已，于是提笔在后面和了一阙: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婉最终悒郁成疾，随风逝去。就这样，错过，便是一生。而这，却是陆游终生的痛，“每入城，必登寺眺望（沈园），不能胜情”。他六十多岁重游沈园时感慨：“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七十多岁重游时喟叹：“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到八十五岁，风烛残年的陆游最后一次故地重游：“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六十年的情感与思念最终尘归尘，土归土。山长水阔，梦魂杳杳，往事再无可追，只可叹人生如梦太匆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世间的感情，最遗憾莫过两种：一种是朝夕相伴，却厌倦到终老；另一种是各自天涯，却思念到哭泣。离开一个地方，风景就不再属于你；错过一个人，那人便再与你无关。有些人，一转身，就是一辈子。

　　“小轩独坐相思处，情绪好无聊。一丛萱草，数竿修竹，几叶芭蕉。”相思总归是要有所凭寄的。在这个浮躁、物质的年代，人们用钻戒来喻示坚贞不二的爱情。有凭身份证一生仅能定制一枚的DR钻戒，赠予此生挚爱，寓意“一生唯一真爱”。然而呢，戒指尚在，人在怀里否？

在古代，红豆便脱颖而出。相传汉代时，南越国有一个男子戍边未归，妻子终日立于村前的一棵树下，朝思盼望，最后哭断柔肠、泣血而死。后来，树上突然结果，其籽晶莹红艳，不蛀不腐，人们视为贞妻挚妇的血泪凝成，称为“红豆”，又叫“相思子”。以红豆指代相思，为世人普遍认同，是在王维题写《相思》之后：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这首诗语言朴素无华，韵律和谐柔美，读来宛如歌唱一般，历来为人所称道。在生活中，最情深的话往往朴素无华，自然入妙。王维很善于提炼这种素朴而典型的语言来表达深厚的思想感情。王维此诗一出，世人皆用红豆来喻指相思。然而此诗题一作《江上赠李龟年》，可见诗中抒写的是对朋友的眷念之情，而非男女相思。天宝末年安史之乱时，李龟年流落江南时曾于席间演唱此诗，坐中皆涕泪满襟。人们宁愿将错就错，相信是爱之使然。

另一首写红豆相思的绝唱，出自温庭筠之手：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诗中以骰子喻己相思之情，既未见浓艳的辞藻，又未闻有些许脂粉气。其设想新奇，别开生面，在许多的爱情诗中，使人顿觉耳目一新。末句中运用双关隐语，将骰子的红豆入骨，喻意为对你的相思之情亦是入骨，可见相思之深。

《红楼梦》里也有首《红豆曲》：“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痴情儿女，不胜相思之苦，撒泪如血，空对着画楼外开完又落，落了又开的春柳春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愁苦之情溢满纸间。

　　当清晨的凝霜氤氲于思绪纷飞的窗棂，当月光的银白柔和地洒落于摇曳的竹影，仅仅是这一刻，相思就如潮涌。一份牵挂，一份盼望，还有一丝落寞，一起涌上心头。是相思瘦尽了一宵灯花，细数相思，梦里眉蹙，几许浓愁。

相思是什么？

徐干说：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李清照说：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晏殊说：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李商隐说：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李白说：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秦观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元好问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柳永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范仲淹说：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李之仪说：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徐再思说：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王雱说：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辛弃疾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吕本中说：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 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晏几道说：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

陈东甫说：钿誓钗盟何处寻？当初谁料今！

吴文英说：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周紫芝说：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王维说：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

白居易说：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苏轼说：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

李冶说：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韦庄说：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

唐寅说：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卢仝说：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人世间的个中情味，永远只有在经历后才明白：尝遍酸甜苦辣，才更懂得相知相守的可贵；历尽沧海桑田，才更珍惜相依相偎的平淡。愿寻常依旧，一生一代一双人，相濡以沫，静候岁月，此生不渝。

只愿余生与君度，不负深情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