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故事(八)

童童故乡

<p class="ql-block">山村过事,下午待完客,晚上要给送亲人和礼客喝米汤。米汤一喝完,就开始耍房。地上铺条毡,新人就站在这条毡上,被一群男男女女的人围在中间,能和新人耍的人是爷爷奶奶、嫂子、小叔子、姐夫等,这些人都准备好了要取笑新人的段子,争先恐后地逗新人。新人的姐夫,就是张三老汉的女婿端着一个碟子上面扣一个碗,走过来了,谁也不知道这碗下扣的是什么。姐夫让男方新人端着这个碟子和碗对女方新人说:“哥哥来送宝。”然后让女方新人说:“妹妹接过来”。说完,男方新人就把碟子和碗递给女方新人,说:“妹妹揭开看。”女方新人揭开碗一看碟子上放一个黄萝卜,黄萝卜一头上粘着黑山羊毛。女方新人一看扔下碟子要跑,看的人都哈哈大笑,王老汉笑声特别大,哈哈哈,哈哈哈,笑得连声咳嗽。李老汉一把抓过他,又一手抓住那个老婆,往场子中间推,说:“来来来,耍耍这两个老家伙。”王老汉本来就想风光一下,李老汉一推,他就走到中间了。王老汉连一点羞怯的意思都没有,手一扬说:“行,我唱两句。”</p><p class="ql-block">一呀么一更天,</p><p class="ql-block">我赶上毛驴上南山唵唵,</p><p class="ql-block">上那个南山,去呀么去卖盐。</p><p class="ql-block">卖盐要住店,</p><p class="ql-block">店掌柜很爱钱唵唵,</p><p class="ql-block">收了钱他哈哈笑,</p><p class="ql-block">打发姑娘去做饭唵唵。</p><p class="ql-block">姑娘啊好身段,</p><p class="ql-block">云盘大脸蛋唵唵。</p><p class="ql-block">端上来的是臊子面,</p><p class="ql-block">我只管往她脸上看,</p><p class="ql-block">没有心思去吃饭。</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听的人都哈哈大笑,吹鼓手一听,这调调他们会吹,就跟着王老汉的唱腔吹起来了。王老汉又唱:</p><p class="ql-block">二呀么二更天,</p><p class="ql-block">睡在炕上心烦乱唵唵,</p><p class="ql-block">烦乱就睡不着,</p><p class="ql-block">有话难言喘。</p><p class="ql-block">苦命人没有钱,</p><p class="ql-block">干妹子你罢嫌唵唵,</p><p class="ql-block">娶上你我就好好干,</p><p class="ql-block">挣死算个干毬蛋,</p><p class="ql-block">保证叫你有衣穿。</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王老汉唱,那个老婆低着头笑。看热闹的人,脸上堆着笑,却笑不出声来。</p><p class="ql-block">后半夜了,我和王老汉来到羊房子,王老汉还意犹未尽,沉浸在得意之中。我说:“你这个老骚情,人家都耍新人呢,你骚情得唱啥呢?”王老汉说:“唉,人都一样,你说你要脸,我说我要脸,谁要脸?皇帝最要脸还三宫六院娶婆姨。”</p><p class="ql-block">第二天, 张三老汉家的新人要回门,亲戚也要回家。中午一过,风声一阵比一阵大,呼呼地吹,草杆杆摇摆起来了,沙子也开始飞扬,不过飞扬得很低,一股子一股子,察着地皮飞。羊明显冷得不好好吃草,咩咩地叫着满滩跑。我和王老汉跟着羊群走,走到大沙窝,王老汉说:“行了,不敢叫羊跑了,今儿要变天,说不定要刮大风,羊跑远了就回不去了。”</p><p class="ql-block">说话间,西北的远山上就立起来一道风墙,越升越高,越深越黑,越来越近,越近风墙越黑越高。王老汉喊着说:“打转羊头回,赶紧往回走。”</p><p class="ql-block">黑风很快就把我们包裹得什么都看不见了,羊都低下头,咩咩地,一声连着一声叫,却不往前走,就在原地打转转。我和王老汉各自控制着自己的羊群,斜着身子跟着羊群转。王老汉大声喊:“不敢让羊跑丢了,不敢让羊跑丢了。”风的力气足以把人吹倒,把羊群吹散。我们只能摇动着手中的放羊棍来控制羊群,任凭怎么喊,羊都不听指挥了。膘分好的羊开始带头往回走,它们一走,后面的羊也跟着走,羊群扯开了一个长阵,咩咩地叫唤着。前面的羊越走越远,后面的羊跟不上了,越甩越远,羊群彻底分开了,前后不搭阵。后面的乏羊走不动了,干脆卧下了,我们开始抱着这些乏羊走,乏羊太多了,我们就把后面的乏羊抱着走到前面放下,再来抱后面的乏羊,这样来回倒着往前抱。不一会,人也乏得走不动了。生产队的人都出动了,来到滩里帮着往回抱羊,夜深了,羊都抱回来了。</p><p class="ql-block">羊房子冰冷冰冷的,队长说:“今晚上羊冷得要上摞摞,你们不要回去了,小心羊上摞摞踏死了。”王老汉说:“我们还莫吃饭呢。”队长说:“昨天刚吃了张三老汉家的席,吃席饱三天,盛下,盛下。”</p><p class="ql-block">父亲给我送来了两个黑面馍馍,我给王老汉一个。王老汉吃完说:“唉,汪晾死了,你有人操心,我就没人管。”我说:“等等,老相好就来了。”王老汉撇撇了嘴,准备拉被睡觉,他的老相好果然推门进来了。王老汉忽地坐起来,满脸堆笑。老相好坐到炕边,说:“我家的驴丢了,他叔,麻烦你帮我找一下。”王老汉蔫了半天说:“驴丢不了,明早就回来了。”我蹬了王老汉一脚,说:“赶快找去。”王老汉跟着走了。我心里好笑,这老婆子,我还以为是来给王老汉送吃的,结果是让去给找驴,王老汉命真苦。</p><p class="ql-block">半夜,王老汉回来了,我问:“驴找到了吗?”王老汉精神很大地说:“找上了。”我问:“找到哪?”“哈哈,就在她家的驴圈里。”我奇怪地问:“在圈里,还让你找?”王老汉说:“灵人不可细提。叫我吃饭去了。”我恍然大悟,原来这老婆子做了饭让王老汉去吃,却说是驴丢了。王老汉命不苦。</p><p class="ql-block">我们又准备睡觉了,队长突然走了进来,他一进门就问王老汉:“你去哪儿了?”王老汉瞪着眼说:“莫有,我一直在这儿。”队长说:“你哄谁呢?你才从坡底下走上来,你当我没看见?”王老汉说:“莫莫莫,我就在这儿。”队长笑着说:“老相好给你吃的啥饭?”王老汉不说话了。队长说:“你是不是又提的羊料去换饭吃?”王老汉眼睛瞪得更大了,说:“胡毬说,我啥时候提羊料了。”说完瞅瞅我。我想队长咋知道王老汉偷羊料送个他老相好的呢?队长说:“我昨儿去你老相好家,她正在拌猪食,和的就是羊料,她家的羊料是哪来的?”王老汉一下急了,说:“谁家没点谷子糜子,快过年了,人家磨点猪料充猪,就都是生产队的羊料了。”队长笑了,说:“老哥,心是好心,事可是坏事。羊料是生产队的,相好是你自己的,可不敢假公济私呀。”王老汉说:“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就毬点羊料,我看你们把我能咋呢?”</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早上,王老汉不和我说话,配完羊羔子就回家吃饭,吃完饭早早地把羊赶到滩里,距离我很远,也不撵我。我知道王老汉是怀疑我告了他的状,正在生我的气。可这实在是冤枉我,但又没办法给他说清楚。只能各放各的羊,各走各的路。回到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父亲说:“莫事,莫事,我给你表哥说。”父亲见了王老汉说:“你表弟不会告你的状。”王老汉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反问:“我表弟告我啥状?我啥事都莫有,他会告我啥状?”父亲什么话都说不成了。</p><p class="ql-block">王老汉依然不和我说话,我的羊群在沙窝东头吃草,他就把羊赶到沙窝西头吃草。我看见庄子上的一个人大步流星地跑到王老汉跟前,两个人站在一起不知道说什么,只见 王老汉朝后退了几步就栽倒了,栽倒后又挣扎着站起来和来的那个人急急忙忙地往回走,边走边对我大声喊:“快,快,表弟把两群羊都放上。”很快就消失在山梁后面了。</p><p class="ql-block">我很惊奇,出什么事了,王老汉怎么被庄子上来的人这么着急地叫回去了?会是什么事呢?任凭我怎么想象都想不来是什么事。于是,我就往山梁上走,到了山梁上乡庄子方向瞭,庄子上的人果然都急急忙忙地走动着,似乎有哭声,哭声在风中一会大了一会小了,庄子上的人乱茫茫的。</p><p class="ql-block">两群羊都在静静地吃草,冬天可供羊吃的草太少了,倒不是草少,而是羊多,早就把草吃光了,沙蒿柴杆杆,苦豆子杆杆,老瓜头杆杆,甘草杆杆,都被羊嚼光了,地面上能吃的草都吃完了,羊就用蹄子刨上吃草根。羊蹄子刨草根,噔噔噔,几蹄子就跑出半截草根,头低倒用牙咬着拽,边拽边甩头,草根被咬断了,羊就抬起头噌噌地嚼。羊嚼草的时候会左看看右看看,嚼完了再低头刨,草原就变成大沙漠了。</p><p class="ql-block">我很着急,庄子上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事一定与王老汉有关,但与王老汉有关的事会是什么事呢?王老汉有儿子,有媳妇,有孙子,他们出事了吗?似乎不是。王老汉的相好出事了吗?似乎也不是。我心烦意乱地看着西天上的太阳,西天上的太阳往下滑得太慢了,它似乎有意在煎熬我,总是明明亮亮地照着大地不往下走。</p><p class="ql-block">羊群离庄子很近了,哭声咿咿哇哇,像一根扯不断的线从庄子上传到我耳朵,但我依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p><p class="ql-block">羊进圈了,王老汉的孙子来了,我问:“你爷爷呢?”王老汉的孙子说:“我姑姑养娃娃晕血死了。”我大吃一惊,问:“你哪个姑姑?”“我贾记姑姑。”我知道了那是老贾的儿媳妇,是王老汉的侄女。死了,这个女人怎么会死了呢?</p><p class="ql-block">都说农村女人生孩子是到阎王殿上走了一圈,能走回来的是命大,走不会来就被阎王收走了。王老汉的侄女,老贾的儿媳妇,就被阎王收走了。老贾家天塌了。</p><p class="ql-block">冷飕飕的风从西山上刮下来,马不停蹄地从庄子吹过去了,庄子立刻被阴凄的风云包裹着。大羊找羊羔,羊羔找母亲,咩咩地一片叫声烦乱在羊圈里,我和王老汉的孙子呆呆地看着它们。</p><p class="ql-block">(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