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西去

杨子江

<p class="ql-block"> (远去的河流)</p> <p class="ql-block">  一江春水向东流……</p><p class="ql-block"> 河流多数是往东走的,但这条河却是往西流的,流入中国最大的淡水湖,是江西五大河流之一,仅次于赣江,略逊于抚河,她是赣东北的母亲河。她在全国虽算不上知名,但以我浅薄的见识和偏爱的揣测,如果以河流流量来排名,应该能进全国百强,或者更靠前点。</p><p class="ql-block"> 一般河流的名字要么叫江,要么叫河,比如长江、黄河、珠江、淮河,但这条河流既叫江也叫河,她的名字是“信江河”。</p><p class="ql-block"> 我从小在河边长大,几十年与她朝夕相处、摸爬滚打、水乳交融,比我更熟悉这条河的人应该不多。</p><p class="ql-block"> 正如歌曲《我的祖国》所唱,“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船工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我家就住在岸边,推开我家后门就是河,近到仿佛一蹦就可以跳到水里。但有一群人我是比不了的,他们就是信江河的渔民,现在这个群体已经消失了,职业的渔民应该是没有了。虽然从人类发展的历史看,渔民是远早于农民的,人类最早从自然获取食物求得生存的方式就是捕鱼和打猎,进入农耕社会,那已经是几百万年之后的事了。渔民从河流或大海里获取食物,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或许这句古老的话就是这样来的吧。</p><p class="ql-block"> 信江河的渔民多数都姓张,原因是什么我就不甚了了,甚至溯流而上,延伸到武夷山,到福建,那里的渔民仍然姓张,这个行业的江湖,就是张姓的江湖,是不是挺神奇的,我也觉得。</p><p class="ql-block"> 信江渔民打鱼的主要工具是竹筏,偶尔也用船,间或还用一种木盆,直径一米多,就像一个放大的脚盆,仅容一人端坐中间,一手扶盆一手拿一个小桨,沿着木盆,一左一右划着优美的弧线,盆便灵巧的在水中前行。操作这种盆很要技巧,不会的人你连盆也上不去,踩上去准翻,现在这种盆我是很久没见过了,大概已经成为一种历史的记忆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这称竹筏叫“鸬鹚排”,因为渔民出去打鱼,竹筏上总是带着几只鸬鹚,所以就把它称为“鸬鹚排”。鸬鹚也叫鱼鹰,通体漆黑,喙如老鹰,前端尖且弯曲成钩,下颚连接脖子处有一个口袋,那是用来装鱼的。鸬鹚总是英武的站在高高翘起的筏头,半张开翅膀,好像随时准备扑入水中,下颚的口袋不停的抖动,仿佛拳击手跃跃欲试的拳头。渔民用竹篙轻轻往水里一点,竹排便唰的一声快速的从水面滑过,然后熟练的拎起那根水淋淋的竹篙,又一点,三下两下,那竹筏就走的很远了。到了有鱼的地方,鸬鹚一头扎进水里,好久才在远处浮出水面,左右张望一下,屁股一翘又钻进水里,终于看到鸬鹚带钩的嘴里咬着鱼浮出水面,鱼只有尾巴露在外面,鱼头和鱼身都装在它那个专用的口袋里,脖子便鼓得好大。竹筏赶紧靠过去,渔民用竹篙只轻轻一点,就轻巧的把鸬鹚撩上竹筏,弯身一捏鸬鹚的脖子,鱼就顺势吐到鱼篓里,然后渔民从鱼篓里捡起一条早就准备好的小鱼,往空中一抛,那鸬鹚准确的接住小鱼吞了下去。开始我挺纳闷,鸬鹚怎么那么乖,抓到大鱼不会吞下去,后来渔民告诉我,原来鸬鹚的脖子上绕了一圈比脖子稍大一点细丝,鸬鹚就是想把鱼吞下去,也被这细丝限制住了,真是一行有一行的门道。</p><p class="ql-block"> 渔民一般都是单个作业,但有时也集体行动,三五条竹排把一大片水域打圈圈撒下网,网毕,一起站在竹筏上使劲抖动,竹筏拍打水面哗哗作响,嘴里“哦哦”叫着,手里的竹篙一下一下往水中砸着,顿时整个江面热闹起来,仿佛一场欢快的水上蹦迪。那些鸬鹚也受到感染,起劲的钻上钻下在水里穿梭冲锋。渔民们的劳作场面就是一场欢快的舞蹈,难怪说艺术来源于生活。</p><p class="ql-block"> 当然还有更美的,那就是夜渔。漆黑的夜里,一盏雪亮的气灯把大片江面照亮,竹筏走到哪,那团光就移到哪,水边黑黢黢的杨树林也被灯照得清清楚楚,显出绿绿的叶,光一路移动,绿叶跟着移动,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慢慢越走越远,光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点,在河道拐弯处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江面重归一片漆黑的寂静。</p><p class="ql-block"> 前面提到的那种木盆,是用来放鱼钩的,先在盆沿抹一圈黑亮的河泥,盆沿就有了一圈河泥做的呼啦圈,光滑而黑亮。渔民拿来一长串串在一条线上的鱼钩,鱼钩间隔十几公分垂一个,大概有几十上百个吧,渔民们叫这种钩为“百子钩”,钩子钩好蚯蚓,再仔细的把一个个挂钩子的鱼线等距离嵌入那“呼啦圈”的泥巴里,渔民稳稳的坐在盆中央,右手启动木盆缓缓前行,左手顺序一个个把鱼钩抛入水里,等第二天早上来收钩,就看运气好坏了。这种百子钩不用的时候要用一根小竹竿整整齐齐收挂好,缠在一起就麻烦了。</p><p class="ql-block"> 我家后面的河边长年停靠着一条小渔船,船不大,进船要弯腰钻进去,就像鲁迅小说中描写的那种鲁镇上的乌篷船。那是一对渔民夫妻的家,吃住全在船上,船不大,却五脏俱全,有锅有灶有柜有床。年幼时对什么都好奇,趁船老大在船那头干活,探头探脑的往里瞧,头才伸进去,就感觉后脑勺被鱼钩挂住了,本能的扭头想看看,又是几处被挂住,疼的哇哇叫,却再不敢动,定那了。船老大听到叫,赶紧边骂边笑爬过来帮我把几个鱼钩取下来。“起债鬼,咬到了吧,看你下次还敢乱爬啵?”,摸着还有血的后脑勺,才发现是碰到晾在侧面那一挂百子钩,从此知道那东西的厉害。渔民深知百子钩的厉害,如果在水里钩住,你越挣扎钩的越多,所以放钩的时候,一般选在傍晚,人们不会去的河道下钩,天亮就来收钩。</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江面经常可以看见大大的帆船,单帆的多,有时也可以看见双帆的。帆船体型比较大,都是运货的,远远看见帆船驶来,我们就游过去向船靠拢,船帮好高,手够不着,只有货装的又多又沉的时候,吃水比较深才有可能爬上去,两手攀住船沿,脚踩着长满青苔滑溜溜的船身,一使劲就上去了。但船老大通常都比较凶,看见小孩过来就拿着竹篙敲打船帮吓唬着不让爬,这时候我们就悄悄划到船尾,船尾高高翘起,露出好大空间,那里安装了船舵。我们扒住船舵,搭顺风船,让船带着我们轻松前进,好不惬意。船帆是一大块白布,铺天盖地的,帆布隔几十厘米横缝着一根竹竿,竹竿与桅杆成十字垂直,这就是帆布的骨架。不用的时候从桅杆上降下来收成一捆,升帆时要力气大的人拽着绳子使劲往上拉,展开帆再把绳头牢牢扎在桅杆底部,原理就和那种百叶窗帘是一样的,只不过百叶是一片一片分开的,而帆是一整块的。如果有顺风,巨大的帆吹得鼓鼓的,船被风推着高速前进,没风的时候,船只有靠江水缓缓带着走,要是逆流而上,那船只有靠人力使劲来撑了,帆船都是货船,又大又重,没有十几个汉子根本撑不动,所以长江上的急流险滩只有靠纤夫在岸上拉了。难怪人们总祝愿“一路顺风”,顺风多省劲啊,还快。</p><p class="ql-block"> 江面上讨生活最有江湖味的,那应该是放排工了。排从上游江面漂下来,浩浩荡荡,气势非凡。排都是从上游往下游放的,那么重的东西逆流而上,在全靠人力没有机器的年代是绝不可能的。小时候总想,怎么有那么多木头毛竹啊,现在想想森林就是那时候给毁的。一列木排就像一列火车,一节一节前后串在一起,放排工在排上用几根木头交叉搭一个简易的三角棚,吃睡都在里面。看见排停靠,我们就爬上去,好大一片漂浮的陆地,但木头和毛竹都是圆圆的泡着水又圆又滑,在上面跑一不小心就会滑倒或者扭着脚。有时候竹排停靠下来,小伙伴就比赛钻竹排,竹排很宽,憋气不够长的人根本不敢钻,我们这帮野孩子天天在水里泡,早就练就一身好水性,钻竹排小菜一碟。有一次我钻竹排没掌握好,本该垂直竹子选最短路径钻过去,中途偏了变成斜插过去,准备上来的时候一抬头,咣当撞在竹子上,当时心里一凉,完了!幸好艺高人胆大,冷静的在水下睁开眼睛,重新调整方向,朝着光亮的地方奋力钻去,出了竹排,急火火弹出水面,猛吸一口空气,我的妈呀,差点就交代了,脸都憋红了,至今想想还心有余悸。</p><p class="ql-block"> 放排工既辛苦又危险,风餐露宿且不说,过急流、拐急弯最危险了。木排又宽又长,惯性大,操舵的都是久经江湖的老手,熟悉河道还要操作得当,拐早了不行拐晚了不行,估摸着流速,瞄准弯道,牢牢把住舵,丝丝入扣的找准方向,其他排工也不能闲着,个个手里端着竹篙、木棒,老大一声喊,立即各就各位,全部站到弯道外侧,过弯的一瞬间,必须眼疾手快,迅速找准岸上支撑点,果断把竹篙、木棒死死抵住河岸,抵消木排巨大的惯性,防止木排撞到岸上,一旦撞上,轻则搁浅、散排,重则排毀人亡。所以排工都是挑体格健壮,反应敏捷的,他们长年在风里雨里,皮肤晒得黝黑,一身腱子肉,发力时肌肉紧绷,青筋鼓突,对抗竹篙的身体倾斜,就像一尊力与美的雕塑。</p><p class="ql-block"> 一次一个大竹排过信江大桥,那天水流有点急,排速很快,桥的上游又有点弯道,一下没掌握好,竹排迎头撞在桥墩上,轰的一声,竹排四面炸开,弹起的毛竹像一枝枝射出的利箭,谁挨着谁亡,更别提那些漂散到江面被水冲走的毛竹木头的损失有多大了。所以,没有丰富的经验和临危不乱的顽强品格,根本别吃这碗饭。</p> <p class="ql-block">  那些年或许是破四旧吧,所以小时候我从来没看过划龙船,只是听老人们经常说起端午节划龙船,也不知道龙船长啥样,恢复划龙船那已经是八十年代以后的事了。</p><p class="ql-block"> 虽然没有龙舟赛,但水上活动还是有的。 7月16日,是纪念伟大领袖毛主席1966年7月16日以73岁高龄畅游长江壮举的日子,每到这个日子,县里都要举行纪念活动。桥上彩旗飘飘,高音喇叭不停地播放着昂扬的革命歌曲,岸边也是打扮的热热闹闹,毛主席穿浴袍站在轮船上挥手致意的巨幅照片摆放在醒目的位置。各参加单位都要做一块横浮在水面的大牌子,那牌子大概有七八米长吧,下面绑上汽车内胎在水里就能浮着,写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或者“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之类豪迈的革命标语,边框上还要扎些松树枝、大红花做装饰。每个单位挑选一些会游泳的人,一般都是单位的基干民兵,那时候单位都要组建民兵组织,还经常要训练,大点的单位还有枪械库,真刀真枪,每天有人值班守护枪械,什么民兵连长或者营长必是单位的班子成员。活动的内容就是用横渡信江来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有些民兵还是全副武装,武装泅渡。各参加单位集合在南岸信江桥下游一侧,从南往北横渡。活动开始,高音喇叭发出指令,各支队伍抬着牌子依次入水,整整齐齐向北岸划去。水里是一块块牌子引导的队伍,岸上是热闹的围观群众,那场景也是人山人海,蔚为壮观,不亚于今天的龙舟赛,而且充满了饱满的革命热情和昂扬的革命斗志,回想起来,那真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年代。</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的信江两岸远没有如今这般繁华,南岸基本还是农村,就是靠近桥头上下游有几个单位。上游是城郊医院、造船厂、水南小学,下游是旭光加工厂、养路段。而且基本都是一层的平房,如果有个两层楼,那就算相当宏伟的建筑了,那一般都是单位的办公楼,还是红石砌的墙,甚至楼梯都是木头的。城北老县城也没多气派,桥上游除了叠山书院(那时候叫高庙)就基本是农村了,稀稀拉拉没几栋房子。桥下游就是最老的县城所在,主要是一条与江平行的东街西街,与胜利路形成一个丁字行的结构,这就是老县城的框架了。东街是主要的商业街,如今早已淹没在迅速发展的城市楼群中,褪尽了昔日的繁华。东街下去有家篾器社,再下去就是西街了。东街往河边并没有建如今高大的防洪堤,就是自然放坡的土质河岸。岸边有好多民房,民房与河之间有好多粗大的柳树,把民房掩映在柳树后面。夏天人们在柳树下纳凉,晚上搬个竹床吹着河风过夜。河岸上可以看见家养的鸡鸭在漫步,偶尔也会看见一条家养的猪放出来溜达,狗伸着长长的舌头,趴在树荫下。现在想来,说是县城,其实就是个半城市半农村的模样,只不过房子密些,有几家商店,多几家作坊罢了。后来河道采砂迅速发展,才在河边竖起龙门架,用红石垒起可以开进汽车、堆放沙子的码头,那已经是九十年代的事了。如今,那些码头也逐渐消失在时间的洪流里,桥洞下或许依稀还残留了一些当初的痕迹。</p> <p class="ql-block">  我家在造纸厂职工宿舍,一长排一层的瓦房,靠近下堡杨家,紧挨河边。屋后就是码头,说是码头,其实什么构筑物也没有,或许历来村民们来河里都选在这落脚,或许因为这里有个电排站。当地人不叫码头,叫“马部”,后来读了点书,才知道“马部”应该是“码埠”这两个字。叫河也不叫河,叫“港”,去河里就是“K港里”,游泳从来不说游泳,说洗澡,我们吆喝小伙伴去河里游泳,就喊着“K港里洗澡啵”。</p><p class="ql-block"> 码埠那几颗树特别高大而茂盛,我们这叫苍蝇树,苍蝇树树形高大,树冠伸展,树叶浓密,最有特点的是树枝上挂满一串串像鞭炮似的绿色果实,因为那果实有点像苍蝇,所以土话叫苍蝇树,也有叫鸡卵子树的。多年后有人反复给我夸枫杨多么漂亮多么适合做行道树,我被他的介绍打动而对枫杨产生由衷的仰慕之心,待识得他所说的枫杨真身,才如梦方醒,原来就是苍蝇树。那种感觉就像你老听到有人给你神乎其神的讲一位某某学者、某某博士,待终于见到,发现居然是从小一起在村里长大的马崽或者狗崽,于是先前那名字上的光环一下消失殆尽。这件事让我领悟到一个道理,就是取一个高大上的名字多么重要,而无知又是多么可怕。</p><p class="ql-block"> 枫杨在我们这边很普遍,一般河边溪边最常见,估计都是种子顺水漂流传播开来。河边的植物依据对水的适应性,很有规律的各居其位。浅水里是水草,最多的是一种很像韭菜的水草,我们叫丝草,可以捞来喂猪。水岸结合部的沙地里有一种草叫不出名字了,它的根又白又胖,胖的圆鼓鼓一节一节像一串算盘子串在一起,咬在嘴里微微有点甜,以前一种酱什锦菜里会配这种草根进去,但已经多年没看过什锦菜了。再上来就是杨树,不是那种北方的白杨树,完全两回事。杨树特别耐水,树根可以长年泡在水里,对保护河岸特别有功劳,现在河里塑料垃圾很多,被大水冲来,如果没有漂走,大水一退,那杨树枝就挂满五颜六色的塑料皮,很煞风景。杨树的根密密麻麻,被水冲刷裸露出来,像舞台上老生的胡须。杨树并不高大,丛生,树枝经常就趴在水里,初夏的时候,杨树会开出白色絮状的花,风一吹,白絮絮的花满天飞舞。杨树容易沿河岸密密生长,成片成团成林,形成一道连绵绿色的腰带,洪水来时,一遇到杨树林,再急的流速也立马安静下来,对河岸形成有效的保护,树林根部还容易滋生虾蟹等爬行水生动物。再往上一点就是枫杨,然后就是耐水弱点的乌桕、樟树。树下是密密的草连片编织的草坪,小时候在草坪上打滚撒野,就像有厚地毯保护,一点不用担心。那种草结实而生命力旺盛,好像叫马鞭草。现在城市绿化草坪,引进各种名字好听的草,总觉得娇贵难伺候,远没有这种土生土长的草耐用又皮实。</p><p class="ql-block"> 大自然看似随意而漫不经心,其实设计的很精细,把这些种子从远处水漂来风刮来,落地生根,各得其所,各安其命。自然播种它们,滋养它们,它们又保护了河流,青春了河流。相得益彰、和谐共处,多么美妙的大自然,一幅生生不息,自然有序的生态画卷。大自然设计的如此完美精密,人类总想改变它,却总是那么笨拙而徒劳。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p> <p class="ql-block">  河流对于我们这些野孩子来说,最盼望的是夏天,那个知了在声声唱着的夏天。</p><p class="ql-block"> 河边孩子的夏天有多长,不是以季节来计算,而是以可以下水的时间来计算的,大概从五一前后开始到十月底结束,有差不多半年时间,所以更准确的说应该叫“下天”。“下天”来了,我们的好日子就来了,我们的黄金季节就来了,到暑假达到高潮。不用上学了,可以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在河里挥霍了,开心死了。</p><p class="ql-block"> 河边的孩子个个都会游泳,但没有一个是谁教出来的,游泳是不用教的。天天在水里泡,某一天就突然发现会游了。至今我还记得我突然会游的那一刻,就是在一个小河叉里扑过来扑过去,突然发现到深水区手脚划拉划拉不会沉了,能浮起来了,咦,高兴。就这样继续再继续,手脚越来越协调,胆子也慢慢变大,对自己有信心了,再之后一天比一天划的好,一天比一天划的远,游泳就会了。刚学会的都是那种狗刨式,说明狗刨式虽然难看,但它是来自身体本能的一种反应,是动物遗传带来的天性吧,我这样猜想。王阳明说心外无物,良知向内心求,人能无师自通学会游泳,王阳明深奥的心学理论是不是说的就是这个意思?</p><p class="ql-block"> 每年六月开始进入雨季,到七月上旬基本结束,长期在河边呆,这些规律不用教,看都看会了。雨季开始就要准备涨大水了,河边人家对洪水太熟悉了,所以我们从来不怕洪水。每每看见电视里报道哪里哪里发洪水了,多么多么紧张,多么多么可怕,怎么怎么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又怎么怎么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我总有点不以为然,真的。后来到乡里工作,也是在一个洪水频发区,那里的老百姓也不太把乡里关于抗洪的要求太当回事,你说的多么多么紧急,他该干嘛干嘛。你说要去坚守圩堤,不能倒堤不能决口,他说总是要倒的,该倒让它倒,洪水几天退了就过去了。其实他们世世代代住在河边,河水的脾气都摸透了,知道怎么和河水打交道。果然,后来的政策就是扒圩堤,平圩行洪,再不要求年年抽调大批劳力去干那个吃力不讨好的事了。</p><p class="ql-block"> 涨大水的时候,孩子们不但不怕,还特别开心,一是那些河边的大树都泡到水里了,正好可以爬到高高的树上往下跳水,从几米高往下跳又刺激又好玩,乐此不疲。二是家里院子里都进水了,感觉特别好玩,在院子里就可以淌水打水仗。三是大水一退,河边会留下一层肥泥,把有点干裂的肥泥上泼些水,坐到那肥泥上,哧溜一下就冲到河里去了,好开心啊,屁股磨发烧也不管,小伙伴排着队坐这天然的滑滑梯,下去又上来,不滑上十几趟不肯罢休。</p><p class="ql-block"> 涨大水时,家里进水对河边人家真的习以为常了,那时候大家也没什么值钱东西,把衣柜箱子垫垫高就行了,也没几件衣服。床嘛看情况,感觉水涨势快就加高几块砖,感觉没事就不用忙。厨房在后面一般地势低点,把煤炉拎高点就解决了。现在回想,河边人家应对洪水真有点大将风度,处变不惊,应对自如。关键还是对洪水太熟悉了,知道它差不多能闹腾多大动静,心中有数。我们家石灰墙上,永远有一条不到一米高的线,那就是洪水浸泡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洪水退去,雨季结束,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就开始了。这时候河边树上有两种昆虫是必定要抓来玩的,一种我们叫“牛”,一身黑,翅膀上洒好多白点点,头上两个弯弯的角,像古戏演员头上那两根漂亮的羽翎,一对钳子一样的牙齿,咬起树叶来咔嚓咔嚓可好用了。另一种就是大家都熟悉的知了,我们叫“吟啊西西”。抓“吟啊西西”要到处找蜘蛛网,用一根竹竿把蜘蛛网绕到竿端,要好多蜘蛛网才能让竿端绕出一个小球,就用蜘蛛网的粘性来粘“吟啊西西”。吟啊西西不停地叫,所以很好找,不过它也狡猾,人到树下它会突然闭嘴,让你不容易发现它躲在哪。看见吟啊西西了,屏住呼吸,慢慢把竹竿往吟啊西西屁股上接近,离几厘米时突然瞬间出击,就像那种击剑比赛看准了突然一击。吟啊西西在粘住的瞬间会“嘎”的一叫。我想男孩子喜欢玩捕捉,一定是人类祖先基因里捕猎留下的痕迹,那种捕捉吟啊西西的整个过程,可以用寻找、接近、静默、秒杀、得手几个关键词来概括,就是一个猎杀的完整过程。有时候吟啊西西停在高处够不着,就要爬树,一次爬树一不小心踩脱了,顺着树干滑下来,夏天只穿一条短裤,粗糙的树皮把手臂和大腿内侧磨的稀里哗啦,那就别提多惨了,几天手上腿上都是火辣辣的。也不能下水了,涂点红药水,老老实实等磨破皮的地方结痂吧。那时候孩子不金贵,我们这有种说法叫“烂贱”好养,破点皮不当回事。夏天也不穿鞋,赤脚满地跑,赤脚在河边的绵沙上踩着特别舒服,当然割破脚踢翻指甲盖也是常有的事。</p><p class="ql-block"> 小伙伴爬树钻林累了脏了,几步冲到河边,短裤一脱,光着屁股就冲水里去了。那时候河水清澈见底,河底都是干干净净的沙子,从浅到深有段距离,所以每次下水都是先在浅水区一顿冲刺猛跑,跑到水快到腿根了,一下扑过去,然后一个猛子扎好远,唰的露出水面,手把脸上水一抹,再扭回头一看。这一连贯的动作是一气呵成,差不多是我们下水的标准动作,然后就自由发挥了,想怎么游怎么游,想往哪游往哪游。</p><p class="ql-block"> 河对面是葛河入河口,即葛河与信江的交汇处,这是信江最宽的地方。交汇处由于水流急,沙子留不住,浅水区都是鹅卵石,特别难走。那时候到水里有用不完的劲,游泳不知道累,一般要划两个来回。或者游到对面然后逆流而上,游到桥墩去,在桥墩上玩一会,继续往上游,向浮石包进军。</p><p class="ql-block"> 浮石包是信江中间的一块巨型礁石,属于“信江十二景”之一,夏天露出水面的面积大概有半个篮球场大,如果涨大水,露出的面积缩小,当全部淹没,我们就知道这次大水还够大,只要浮石包没有全部淹没,那就算不上真正的大水。据说弋阳的弋字那一点就是这个浮石包,有记载说当初王安石路过弋阳,远远看见浮石包,像江中一只野鸭,于是把它改成文绉绉的“凫石包”。但我还是喜欢浮石包这个名字,好认好记,直观形象,那野鸭也太小了,才巴掌大。巨大的礁石“浮”起来,多么有想像力,还是这个名字好。划到浮石包稍微喘口气,之后顺流而下就轻松多了。</p><p class="ql-block"> 在水里捉迷藏也是河里常玩的游戏,河里一目了然怎么捉迷藏?就是用潜泳的方式悄悄接近目标,如果对方没有发现你游到他跟前,被我抓住就算他输,这个主要比的是谁在水里憋气时间长。玩累了就打水仗、水中倒立、比谁一个猛子扎得远。什么都玩过了,就恶作剧。一次,小伙伴好像发现什么异常,一个劲叫我过去,到他跟前他说他站的地方下面老冒泡,不知道为什么?我说哪有?他说一会就有,果然一会从他身后冒上来一长串泡泡,我刚想凑近看仔细,便闻到一股臭味,再看他刚刚还一本正经的脸上已换成那种狡黠的坏笑,我突然明白了,小子捉弄我,扁他。他早有防备,提前启动钻水里跑了,钻到好远,站那边哈哈大笑。</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只要小伙伴到水里,就玩不够,好像有无穷的乐趣,当然为这也少不了挨打。大人怕出事,也觉得玩太野了暑假作业都不做了,所以不让我们去河里玩。我们当面答应好好好,大人前脚刚去上班,后脚我们就跑河边去了。所以我但凡听谁说孩子读书靠自觉,管是没有用的,我就知道这纯粹胡说八道,哪个孩子读书会自觉?哪个孩子不贪玩?孩子不管就会认真学习,那只有天晓得,肯定自欺欺人。大人回来发现我们又到河里玩,少不了一顿打。要是屁股上打两巴掌都算了,最怕那种“猫索”抽,一抽下去,皮肤立刻鼓起一条条血印,左脚抽到赶紧提起左脚,右脚又是一下,于是你就看见挨抽的人在那蹦蹦跳跳,最后两只脚都是条条血印。就这样我们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挨打讨饶,过后就忘,前赴后继,不屈不挠,屡战屡败,屡败屡战。</p><p class="ql-block"> 看官也许会提示我,你就不会提前点,趁大人下班前就上岸吗?告诉你,这个我们早想到了,岂不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大人回家察言观色,如果发现形迹可疑,盘问几句你要是不承认,就叫你把腿伸出来,拿指甲在皮肤上一划,泡水久的皮肤立刻显现一条雪白的划痕,想抵赖都抵赖不了,证据确凿,人赃俱获。有时候我们就想,是不是大人小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啊?内行抓内行,一抓一个准啊。</p> <p class="ql-block">  往事如烟,现在自己都过了知天命之年,回忆那逝去的岁月,挨打都是温馨的。所以中国人的古训还是有道理的,棍棒底下出孝子,挨打不记爹妈仇。要说我们那个大院风水也好,院子里几十个孩子,一拨又一拨,整天在水里皮,从来没出过事。有时候大人也用水鬼来吓我们,但那根本不起作用。</p><p class="ql-block"> 夏天最热的时候,河边树下最凉快了,有荫又有风,还有天然冰水喝。天然冰水是什么?河边长大的都知道,靠水边可以找到好多泉眼,土话读“泉”叫“钱”,泉眼就叫“钱眼窟”。“钱眼窟”冒出来的水冰凉冰凉的,水往上冒,带着细沙翻滚,像开锅的水,趴下去喝一口,凉爽极了。</p> <p class="ql-block">  河边的码埠是一个人来人往地方,也算一个小中心。那时候这还没自来水,靠近河边的村子一般也不会打井,人哪离得开水呀,所以码埠就是一个日常生活须臾离不开的场所。每天开始,是大妈们先敲醒码埠。清早,河水的雾气还没散开,大妈拎一篮子衣服来河里洗了,那时候洗衣服必用棒槌捶打,所以早上河边就响起一片啪啪的棒槌声,新的一天就在这河边的捶打声中开始了。傍晚,劳作了一天的人们,也纷纷走到河边来洗去一天的疲劳,遇到双抢农忙时节,天都黑了,还有从田里回来的人,顶着一轮明月在河里洗澡,四周特别安静,哗啦哗啦的水声清亮悦耳,月亮在江面洒下一道银白的光,像一个倒挂的感叹号,水里的感叹号总是不停在晃动,银色光滑的水面,聚着散着,散着聚着,聚聚散散,变化莫测。如果是冬天,码埠上的人就少了好多,但浣洗和挑水是一定要来的。那时候河水清澈,喝的就是河水,家家都在河里挑水。男人挑一担水桶来到码埠,稍往上游走几步,一手一只水桶,用桶底在水面划拉两下,把水面的漂浮物划走,再把水桶一歪一正,起身,一担满满的水就滴滴答答担回家了。</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的天空那么蓝,水那么清,傍晚时分,远处江面的天空常常会看见老鹰在高空盘旋,或高或低,有时一只有时几只。我们这土话叫老鹰为“癌”,后来老鹰越来越少,直到再也没有谁在天空看见老鹰,不知道老鹰去哪了。而得癌症的人却越来越多,老百姓说,天上的“癌”不见了,都到地上来了。</p><p class="ql-block"> 冬天,是河里最安静的季节,岸上的乌桕和枫杨落尽了树叶,河面吹来寒冷的风,从树梢划过,发出萧萧的响声,让人脖子更往衣领里缩。孩子们是再不会来河里了,他们在地里偷了几块红薯,躲到哪去煨番薯去了。清晨,冰冷的河面往往会有水气升腾,往远处望去,整个江面都是雾气腾腾,我常常奇怪这种现象,越冷还越冒气的?偶尔会在江面看见几只东张西望的水鸭,也许它们也找不到食物了。远处岸边有人在往江中心使劲抛摔杆,杆上的轮子飞速在旋转,铅坠在很远处落入水中,再一下一下往回收。我总看摔杆的人很少钩到鱼,但他们总是很有耐心,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抛、收、抛、收的动作,抛成了冬季江边一景。</p> <p class="ql-block">  要说江上最美的,那一定是晚霞,每当火红的晚霞出现的时候,我总站在我家后面看得发呆。彩霞满天,云彩瑰丽,江面倒映着天空的霞光,水天一色,火红一片。一叶小舟从远处驶来,在火红的水面拉出一个大大的“人”字,一行大雁整齐的从天空霞光里飞过,“啊~啊~”的鸣叫在高空跌落,近处的水面波光粼粼,耀眼的闪光从树枝的缝隙穿过,仿佛一地的玻璃碎片。太阳像一个硕大的蛋黄,在缓缓的降落,一点一点,最后躲进远处树梢的剪影里,但天空还有余光,那些小鸟叽叽喳喳的飞回树林,村庄开始有炊烟在慢慢升起,水边、树下也有淡淡的烟霭在弥漫。</p><p class="ql-block"> 我无数次在这晚霞中寻问,那太阳下山的地方是哪里?有多远?长什么样子?……我好想去看看。</p><p class="ql-block"> 晚霞中的我,就这样看一次想一次,年幼的我,这个问题想了无数次。</p><p class="ql-block"> 信水悠悠,这条古老的河啊,流淌了多少年?这川流不息的江水,带走了多少南来北往的过客?运走了多少木材茶叶?多少人从这进京赶考?多少人从这货运南北?这里曾是万里茶道的黄金水道,这里曾是进出闽越最佳通道。东牵江浙,西连湘黔,北去鄂陕,南下粤港,信水都是一条重要通道。王安石从这走过,朱熹从这走过,文天祥从这走过,王阳明从这走过,陆羽走过,辛弃疾走过,费宏走过,夏言走过,陈康伯走过,周执羔走过,谢叠山走过,汪俊走过,徐霞客走过……更不用提弋阳的革命前辈方志敏、邵式平、汪东兴,他们都从这走过。</p><p class="ql-block"> 信水悠悠,这条古老的水道,承载了多少历史文化,见证了多少岁月沧桑。</p><p class="ql-block">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p><p class="ql-block"> 这古老的信江水啊,日夜流淌,川流不息,带给了我多少快乐时光,又带走了我多少美好记忆。</p><p class="ql-block"> 光阴似箭催人老,时代变迁日日新。今日信江两岸,早已昔非今比。四桥飞渡,高楼林立;夜幕降临,车水马龙,流光溢彩,一派繁华景象。</p><p class="ql-block"> 家乡变化日新月异。</p><p class="ql-block"> 江水远去,山河永在,记忆永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山河苍茫岁悠悠</p><p class="ql-block"> 魂牵梦绕在心头</p><p class="ql-block"> 渔舟唱晚霞万丈</p><p class="ql-block"> 几度风雨几度秋</p><p class="ql-block"> 弋水如画水如勾</p><p class="ql-block"> 少年嬉水乐不休</p><p class="ql-block"> 浪里白条今犹在</p><p class="ql-block"> 梦想天涯去探求</p><p class="ql-block"> 大江西去不回头</p><p class="ql-block"> 多少往事付水流</p><p class="ql-block"> 孤帆远影历历在</p><p class="ql-block"> 几点墨迹欲挽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1年11月16日</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