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耐人寻味的秋日风情油画 ——读郁达夫小说《迟桂花》笔记

杨帆

　　一九三二年金秋十月之际，36岁的现代著名作家郁达夫写下了他的小说名作之一《迟桂花》。

有学者认为，“这部小说与郁达夫以往一些作品中多有情色描写有很大的不同，它既反映了作者风格的转换，又标志着作者的思想和修养更加成熟。小说通篇格调开朗清新，感情浓郁真挚，充满诗情画意。它就像迟开的桂花，在秋天的山野中，久久地散发出朴素的清香，令人百读不厌。”

秋枫以为，这样的评价是恰如其份的。重读《迟桂花》，非常折服作者多样的脉络清晰的小说表现结构和细腻的景物和人物心理描写，小说如同一幅秋日的风情油画，笔触层层递进，力透纸背，多姿多彩，其风景、人物和心情极富立体透视感，令人身临其境，非常神往。说得极端一些，小说能写得如此富有诗意和美感的作家，大概没几个能超越郁达夫的。

　　关于小说中莲儿这个重点人物，作者一开始是用旅日留学同学翁则生给“我”的一封长信作了这样背景介绍的：

我妹妹出嫁那年十九岁了，男家是只隔一支山岭的一家乡下的富家。说起我那寡妹，她真也是前世不修。人虽则很大，身体虽很强壮，但她的天性，却永远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孩子。她夫家的公公虽然还好，但婆婆的繁言吝啬，小姑的刻薄尖酸和男人的放荡凶暴，使她一天到晚过不到一刻安闲自在的生活。小姑经常责怪妹夫在外面养起女人是我妹妹的罪恶，结婚之后她丈夫的恶习，仍旧改不过来。因我那妹夫，过的是这一种不自然的生活，所以前年夏天，就染了急病死掉了，于是我妹妹又多了个克夫的罪名。妹妹年轻守寡，公公少不得总要对她客气一点，有时候公公看得难受，替妹申辩一声，婆婆就尖着喉咙，要骂上公公的脸去；“你这老东西！脸要不要，你这扒灰老！”三日一场吵，五日一场闹，这还是小事，有几次在半夜里，两老夫妇还会大哭大骂地喧闹起来，我妹妹于有一回被骂被逼得特别厉害的争吵之后，就很坚决地搬回到了家里来住了。

　　郁先生赶赴杭州翁家山应邀参加同学翁则生婚礼，作者如此写道：

我就顺着上烟霞洞去的石级，一步一步地走上了山去。渐走渐高，人声人影是没有了，在将暮的晴天之下，我只看见了许多树影。在半山亭里立住歇了一歇，回头向东南一望，看得见的，只有些青葱的山和如云的树，在这些绿树丛中又是些这儿几点、那儿一簇的屋瓦和白墙。“啊，原来翁家山是在这样的一个好地方。”

烟霞洞我儿时也曾来过的，但当这样晴爽的秋天，于这一个西下夕阳东上月的时刻，独立在山中的空亭里，来仔细赏玩景色的机会，却还不曾有过。我看见了东天的已经满过半弓的月亮，心里正在羡慕翁则生他们老家的处地的幽深，而从背后又吹来了一阵微风，里面竟含满着一种说不出的撩人的桂花香气。 这样的一个人独自在心中惊异着，闻吸着，赏玩着，我不知在那空亭里立了多少时候。突然从脚下树从深处，却幽幽的有晚钟声传过来了，东嗡、东嗡地这钟声实在真来得缓慢而凄清。

　　就是在如此桂花飘香的美景中，小说的女主亮相出现了：

　　听见了我的呼声，从两扇关在那里的腰门里开出来答应的却不是被我所唤的翁则生自己，而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比翁则生略高三五分的样子，身体强健，两颊微红，看起来约莫有二十四五的一位女性。 她开出了门，一眼看见了我，就立住脚惊疑似的略呆了一呆。同时我看见她脸上却涨起了一层红晕，一双大眼睛眨了几眨，深深地吞了一口气。她似乎已经镇静下去了，便很腼腆地对我一笑。在这一脸柔和的笑容里，我立时就看到了翁则生的面相与神气，当然她是则生的妹妹无疑了。

接着，作者又描写翁家附近的景色：

屋前屋后，一段一段的山坡上，都长着些不大知名的杂树，三株两株夹在这些杂树中间，树叶短狭，叶与细枝之间，满撒着锯末似的黄点的，却是木犀花树。前一刻在半山空亭里闻到的香气，源头原来系出在这一块地方的。太阳似乎已下山，澄明的光里，已经看不见日轮的金箭，而山脚下的树梢头，也早有一带晚烟笼上了。山上的空气，真静得可怜，老远老远的山脚下的村里，小儿在呼唤的声音，也清晰地听得出来。

　　在同学翁则生与郁先生的聊天中，作者又很自然地介绍了女主目前的处境：

老郁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很难受，就是莲儿近来似乎是很不高兴的样子，她话虽则不说，但因为她是很天真的缘故，所以在态度上表情上处处我都看得出来。你是初同她见面，所以并不觉得什么，平时她着实要活泼哩，简直活泼得同现代的那些时髦女郎一样，不过她的活泼是天性的纯真，而那些现代女郎，却是学来的时髦。按说哩，这心绪的恶劣，也是应该的，她虽则是一个纯真的小孩子，但人非木石，究竟总有一点感情，看到了我们这里的婚事热闹，无论如何，总免不得要想起她自己的身世凄凉的。并且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动机，仿佛是她觉得自己今后的寄身无处。这儿虽是娘家，但她却是已经出嫁过的女儿了，哥哥讨了嫂嫂，她还有什么权利再寄食在娘家呢？所以我明天发嫁妆结灯彩之类的事情，怕她看了又要想到自己的身世，我想明朝一早就叫她陪你出去玩去，省得她在家里一个人在暗中受苦。

　　这是一个非常自然的理由，于是郁先生答应请莲儿明天一起陪同他上五云山游览。

晚餐前，郁先生又如此感受良辰美景：

月光下的翁家山，又不相同了。从树枝里筛下来的千条万条银线，像电影里的白天的外景。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的许多秋虫的鸣唱，骤听之下，满以为在下急雨。白天的热度，日落之后，忽然收敛了，于是草木很多的这深山顶上，就也起了一层白茫茫的透明雾障。山上电灯线似乎还没有接上，远近一家一家看得见的几点煤油灯光，仿佛是大海湾里的渔灯野火。一种空山秋夜的沉默的感觉，处处在高压着人，使人肃然会起一种畏敬之思。

作者接着写道：翌日早晨的空气，实在澄鲜得可爱。太阳已经升高了，但它的领域，还只限于屋檐、树梢、山顶等突出的地方。山路两旁的细草上，露水还没有干，而一味清凉触鼻的绿色草气，和入在桂花香味之中，闻了好像是宿梦也能摇醒的样子。

　　翁则生的妹妹莲儿一早陪同郁先生上了五云山。作者又如此描写女主：

我们慢慢地谈着天，走着路，不上一个钟头的光景，我竟恍恍惚惚，像又回复了青春时代似的完全为她迷倒了。她的身体也真发育得太完全，穿的虽是一件乡下裁缝做的不大合式的大绸夹袍，但在我的前面一步一步地走去，非但她的肥突的后部，紧密的腰部和斜圆的胫部的曲线，看得要簇生异想，就是她的两只圆而且软的肩膊，多看一歇，也要使我贪鄙起来。立在她的前面和她讲话，则那一双水涔涔的大眼，那一个隆正的尖鼻，那一张红白相间的椭圆嫩脸，和因走路走得气急，一呼一吸涨落得特别快的那个高突的胸脯，又要使我恼杀。还有她那一头不曾剪去的黑发，梳的虽然是一个自在的懒髻，但一映到了她那个圆而且白的额上和短而且腴的颈际，看起来又格外的动人。

　　一时间郁先生似乎动了欲念，但很快又克制并忏悔。小说中的这一段的心理描写和转折是极为流畅生动自然的，此时此刻的女主呼之欲出。接着作者写道：

当我在对莲儿作这些忏悔的时候，两人起初是慢慢在走的，后来又在路旁坐下了。说到了最后的一节，倒是她反同小孩子似的发着抖，捏住了我的两手，倒入了我的怀里，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我等她哭了一阵之后，就拿出了一块手帕来替她揩干了眼泪，将我的嘴唇轻轻地搁到了她的头上。

两人沉默着向前走了几十步之后，我侧眼向她一看，同奇迹似的忽而在她的脸上看出了一层一点儿忧虑也没有的满含着未来的希望和信任的圣洁的光耀来。这一种光耀，却是我在这一刻以前的她的脸上从没有看见过的。我愈看愈觉得对她生起敬爱的心思来了。本来只是笑嘻嘻地在注视着前面太阳光里的五云山的白墙头的她，因为我的脚步的迟乱，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注意力的分散了，将头一侧，她的双眼，却和我的视线接成了两条轨道。她又笑起来了，同时也放慢了脚步。再向我看了一眼，她才腼腆地开始问我说：“那我以后叫你什么呢？”“你叫则生叫什么，就叫我也叫什么好了。” 　　

“那么——大哥！” 大哥的两字，是很急速的紧连着叫出来的，听到了我的一声高声的“啊！”的应声之后，她就涨红了脸，撒开了手，大笑着跑上前面去了。一面跑，一面她又回转头来，“大哥！”“大哥！”地接连叫了我好几声。等我一面叫她别跑，一面我自己也跑着追上了她背后的时候，我们的去路已经变成了一条很窄的石岭，而五云山的山顶，看过去也似乎是很近了。

　　最后作者通过一段婚礼致辞来意味深长地表达出迟桂花的含义：

　　“则生前天对我说，桂花开得愈迟愈好，因为开得迟，所以经得日子久。现在两位的结婚，比较起平常的结婚年龄来，似乎是觉得大一点了，但结婚结得迟，日子也一定经得久。明年迟桂花开的时候，我一定还要上翁家山来。我预先在这儿计算，大约明年来的时候，在这两株迟桂花的中间，总已经有一株早桂花发出来了。我们大家且等着，等到明年这个时候，再一同来吃他们的早桂的喜酒。”

小说的收尾也是很有动感意味的，作者如此写道：

则生虽则很希望我在他家多住几日，可以和他及他的妹妹谈谈笑笑，但我一则因为还有一篇稿子没有做成，想另外上一个更僻静点的地方去做文章，二则我觉得这一次吃喜酒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所以翌日就离开翁家山去乘早上的特别快车赶回上海。

　　送我到车站的，是翁则生和他的妹妹两个人。等开车的信号钟将打，而火车的机头上在吐白烟的时候，我又从车窗里伸出了两手，一只捏着了则生，一只捏着了他的妹妹，很重很重的捏了一回，汽笛鸣后，火车微动了，他们兄妹又随车前走了许多步，我也俯出了头，叫他们说： “则生！莲儿！再见，再见！但愿得我们都是迟桂花！”

据查资料，五云山是西湖群山中的第三座大山，海拔三百多米。据说因有五色云彩盘旋山顶，经时不散而得名。

《迟桂花》中的“我”与莲儿邂逅，并在五云山中的一天的游览，小说中主人公的人生经历、心理变化和情感周折等等山重水复，波澜起伏，这充满桂花色香的极富立体画面感的人生一幕，不禁令人回味无穷。

　　黑格尔认为，真正的美是艺术之美，艺术之美高于自然，自然是纯感性物质的，自在的，无美可言，谈不上精神理念，而艺术美就像一幅经典绘画，它是一种“理念的感性显现。”

郁达夫《迟桂花》这篇小说，通过油画和电影般的表现手段，充分展示了书信、山水、乡村、桂花、月色、佳人、挑夫、庙宇、求签、婚庆、离别等特定艺术场景，凸显了人性的多重复杂内涵，把他内心中美的思想理念通过斑斓的感性色彩传导感染读者，让读者充分感受到了小说艺术形象之美感。

不错，时光荏苒，相逢苦短，物是人非，但秋枫相信杭州五云山上那迟开的桂花，她那隽永的姿态和芳香将在人们的心中长久驻留，给人以永恒和经典的美的回忆和联想。

写于2021年11月14日

原著小说/郁达夫 ；图片/网络

配乐/网易音乐

鸣谢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