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放的日子③

红蜻蜓

<p class="ql-block">3.有故事的房东</p><p class="ql-block">吃过午饭,弟弟吵着要和我一起上山砍柴,我便吓唬他:“知道’春蚓秋蛇’这个成语吗?就是春天地里的蚯蚓特别多,秋天山里的蛇特别多。还有麂子和野猪,专门咬细伢子!”弟弟缩紧脖子,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我趁机递给弟弟课本,布置了下午的作业:“我们家刚搬来,在这人生地不熟,不要到处乱跑,别给妈妈添麻烦。听话,好好在家复习功课。妈妈说了,以后有机会我们哥俩也要和爸爸一样读医科大学!”弟弟乖乖地点点头。</p><p class="ql-block">收拾完餐具,在家里等待金伢子邀伴一起上山砍柴。一颗童心对于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总是怀着好奇和期待。左等右等,毫无动静,看看桌子上的小闹钟快一点了,我耐不住性子,出门去找金伢子。</p><p class="ql-block">“刘婆婆,我给你送柴来了。”</p><p class="ql-block">我刚走到门口,就看见金伢子背着一捆柴大声嚷嚷。</p><p class="ql-block">刘婆婆是我家房东,村里的五保户。刘婆婆老伴刘德滋公公十年前去世,无儿无孙,女儿远嫁。</p><p class="ql-block">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不能挣工分,成为生产队的五保户(保吃,保穿,保住,保医,保葬)。村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青少年每人都有义务为刘婆婆打柴、挑水,各家各户轮着来。这不,金伢子送柴来了。</p><p class="ql-block">刘婆婆听到金伢子叫声,从自己房里出来,她左手手腕上的银镯子,明晃晃的十分打眼。</p><p class="ql-block">“金伢子,把柴放到灶房角上。好崽,累了吧,快坐下歇歇吃杯茶。”刘婆婆的一双小脚在厅屋里颠来颠去,给金伢子搬竹椅,倒茶水。我赶紧上前帮金伢子放下柴捆,送到后面厨房。金伢子在厅屋里坐下,啜着叶婆婆沏好的自制土茶(山里人自种自制的烟熏茶叶)。</p><p class="ql-block">“刘婆婆,你屋里的竹器都是德滋公公的手艺吧。这椅子坐了几十年,还蛮结实。”</p><p class="ql-block">德滋公公是个篾匠,做手艺走四方,最远到过长沙,吉安,清江,近处的萍乡,浏阳,醴陵,宜春更不在话下,在刘家大屋算个有见识的人。</p><p class="ql-block">提起德滋公公,刘婆婆叹了口气:“你德滋公公这辈子也算见过世面,每次从外面回来,就给我讲外面的故事。我们妇道人家作孽呀,山里生,山里长,山里嫁,就这样过一世,最后还是埋在山里咯。”</p><p class="ql-block">我见刘婆婆和金伢子这一老一少聊天起来没完了,急得直向金伢子使眼色,并做了个砍柴的动作。金伢子向我挤挤眼,然后问刘婆婆:</p><p class="ql-block">“婆婆,德滋公公的做篾匠有几把刀呀?”</p><p class="ql-block">“金伢子,你今天怎么想起公公的篾刀了,你想学做篾匠?”</p><p class="ql-block">“不是我学篾匠。”金伢子指了指站在刘婆婆身后的我,“是这个小哥哥要跟我上山砍柴。”</p><p class="ql-block">“砍柴呀?破篾的刀不好用,还是砍竹子的刀好使。”说着起身走到房间里,边念叨边翻找。金伢子跟着进了房里,噼哩扑隆倒腾一阵,就听金伢子说:“就这把刀,蛮好。”</p><p class="ql-block">刘婆婆拿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砍刀来到厅屋里,她走到门口对着强光仔细地看着刀:“这把刀搁了十几年咯,你德滋公公六十岁就做不动了,他把这套做手艺的家伙擦干净,用油纸包着放在篓子里。啧啧,十几年没动它,都锈了。”说着,刘婆婆扭过头瞧我:“学生伢子,你要用这把刀砍柴?”我点点头。刘婆婆又说:“金伢子,你德滋公公说,这把刀见过人血,生人用它可要小心哦。”</p><p class="ql-block">刘婆婆说得我毛骨悚然,金伢子倒是很淡定,问刘婆婆:“德滋公公是不是拿着砍刀参加了暴动呀?”(1930年,这一带山民发起赤色暴动,建立了苏维埃政权。)</p><p class="ql-block">刘婆婆摇摇头说:“你德滋公公是手艺人,常年在外面谋生,没有参加庚午年暴动。不过听他说过,当年在武功山和红军做过生意。”</p><p class="ql-block">听到这话我兴趣来了,连忙凑上去刨根问底。刘婆婆撸下左腕上的银镯子,撩起衣襟擦拭:“这个镯子就是你德滋公公和红军做生意赚了钱,给我置办下的。”刘婆婆打开了回忆的话匣子——</p><p class="ql-block">(以下是我对刘婆婆口述的整理)</p><p class="ql-block">1931年,还是壮年汉子的刘德滋到芦溪的一家中药铺做手艺,给药铺编箩筐,编晒盘。结账那天晚上,药铺张老板备上酒菜,请德滋喝两盅,桌上只有他俩人。酒过三巡,张老板压低声音问德滋:“刘师傅,你们老家是爆竹之乡,男人各个都会熬硝盐吧?”刘德滋说:“我们上栗一带,几乎家家户户做爆竹,会熬白硝的人多了去了。年轻时干过这活计,后来改学篾匠。”张老板说:“我是说熬硝盐。”刘德滋说 :“熬白硝同时也会出硝盐。我年轻时在硝厂里给老板熬白硝,一天可以出六十多斤硝和十多斤硝盐。”张老板听了一拍大腿说:“好!”刘德滋见张老板叫好,一头雾水:“好什么好?”张老板说:“你会熬硝就好,有笔生意比你做篾匠要赚的多。干三个月,保你能赚十五块明洋(当地人称银元为明洋),我还管吃管住。”刘德滋一听能赚这么多钱,便问是何生意。张老板说:“去大山里熬硝盐。”刘德滋有点不解,熬硝盐哪有这么大的利?张老板说:“我会给你配几个打下手的,下苦力的事有他们做,你只管配料,能熬出硝和盐来就行。”说话间张老板掏出两块银元,“一块是你这半个月的工钱,一块是我请你熬硝盐的定金,你要同意就都收下,你要不同意,就收下一块。”刘德滋想了想,把两块银元都收下了。</p><p class="ql-block">第二天,德滋就和张老板进了山。进山的路上,两个人遇到几次白军设岗盘查,主要是盘查药品和食盐。张老板和这些白军还熟,老远就打招呼:“兄弟们辛苦,我请了个篾匠,去老家打几张竹床躺椅。”说着递给盘查的人每人一包香烟。白军重点查了刘德滋的包袱和篾匠工具,将信将疑问道:“真是个篾匠?看看你的手艺如何。”说着指了指路边横着的那根碗口粗的竹子。刘德滋取出篾刀走过去,只听“咔”的一声,篾刀正中竹子圆口中间,手腕一使劲,只见竹节“啪啪啪”裂开,均匀地分成两片。张老板在一旁笑道:“势如破竹!兄弟,这是个正宗手艺人吧?”</p><p class="ql-block">过了白军岗哨,路上紧赶慢赶,刘德滋一直很紧张。张老板宽慰他:“就要到我老家张家坊了,那是红军的地盘,苏维埃。你们杨岐山不也有苏维埃吗?”正说着,前面路旁的草丛里闪出两个持枪的红军:“口令!”德滋吓了一跳,张老板赶紧回答:“打土豪!”他们一看是张老板,便和气起来,“张老板,今日有空回老家歇一歇?”张老板笑盈盈地说:“同志哥,你们首长要我帮忙做生意,这次回家,就是来完成任务的。”刘德滋惊讶地看着张老板,这人真不简单,红军白军都混得熟 。</p><p class="ql-block">回到老家,张老板立马办起一个熬硝的作坊,刘德滋做大师傅。可能是熬硝的手艺有些荒疏,头一锅硝纯度不高,硝盐倒不少。张老板却很高兴,他更在乎硝盐的产量。后来越来越有经验,白硝和硝盐的产量大大提高。日子久了,刘德滋也知道张老板生意的秘密,他把硝和硝盐都卖给了萧克领导的红军。那年头,国民党对红军根据地进行经济封锁,特别是严查食盐药品,所以盐的价格很贵。张老板的作坊在红军根据地做得顺风顺水,白硝是做火药主要原料,硝盐更是紧俏物资,不知他赚了多少钱。快过年了,刘德滋该回家了,结算工钱时,张老板给了他二十块银元。刘德滋出门不到半年,就赚了这么多钱,心里喜滋滋的,第二天一大早就赶路回杨岐山。</p><p class="ql-block">刘德滋为避开白军岗哨,抄偏僻的小路绕道回家。</p><p class="ql-block">傍晚,眼看再翻过一个山头就到家了,不料却冒出两个乡丁。“站住!”其中一人拿着长枪,对着他做着瞄准的姿势。</p><p class="ql-block">德滋朝乡丁点头哈腰说:“我是出门做手艺的,要赶回家过年。”另一个乡丁上来,夺下德滋工具篓子翻了一通,问道:“你家在什么地方。”</p><p class="ql-block">德滋赶紧回答:“就在前面,杨岐岭人。”乡丁操着外乡口音:“杨岐岭,产爆竹的地方出了个篾匠?你听好了,县党部有令,杨岐山一带共匪猖獗,过往的人要严格盘查。”刘德滋说:“我真是个篾匠,靠手艺吃饭,老实人。”乡丁见他低声下气的,互相使个眼色,又喝令他摘下身上的包袱检查。刘德滋心想,这包袱里有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银元,这两个家伙仗着手里有枪,明明是要打劫呀!</p><p class="ql-block">他稳住神,心里有了主意。</p><p class="ql-block">刘德滋解下包袱,掷在自己脚下:“要查就查!”</p><p class="ql-block">当乡丁弯腰拿包袱时,刘德滋猛地抬起右脚,膝盖抵住乡丁的下巴,双拳合击,重重地砸在他的太阳穴上,那乡丁应声倒下。另一个乡丁见同伙被撂倒,端枪的手吓得一抖,“啪”的一声搂响了火。</p><p class="ql-block">刘德滋这时已经打红了眼,一不做二不休,抄起砍刀冲上去,刀起头落,那乡丁脖颈上喷出一注血,瘫倒在地。</p><p class="ql-block">刘德滋急忙拾起包袱和工具篓子,沿着山路狂奔。一口气跑了三四里,发现身后没有动静,这才停下来。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包袱和工具,一样没少。看看那把砍刀上有血渍,便找到一处山溪,洗干净砍刀。摘下头巾洗脸时,发现自己的头巾、衣襟和脸上都有血迹,他洗了好几遍,觉得洗干净了,这才上路。一路上,想起刚才自己一时性起,撂倒两个乡丁,这是平生第一次开杀戒,心里不免有些后怕,脚下跟生风一样越走越快,直到下半夜才赶回刘家大屋。</p><p class="ql-block">刘婆婆回忆到这里,又擦了擦手上的银镯子:“那年,你德滋公公给我打的手镯,他说等以后挣了更多的钱,再给我打个金镯子。”她顿了顿接着说:”遇上打劫的事,你德滋公公当时没对我说,他带我到杨岐岭的何大仙庙去求签算卦,庙里的主持解卦说,三年内不要出远门。三年后,他又去了武功山,打算自己熬硝直接和萧克的红军做生意,可是到大山里一打听,萧克的队伍几个月前就开拔了。那一次他空手回来,从此没有挣到打金镯子的钱。”</p><p class="ql-block">我好奇地问刘婆婆:“德滋公公什么时候才告诉你他杀乡丁的事?”</p><p class="ql-block">“直到解放那年,当年的红军又打回来了,兵强马壮,坐稳了江山,他才告诉我这些事。”</p><p class="ql-block">“早就听老人们说,德滋公公的功夫是这个!” 金伢子翘起大拇指说,“那两个乡丁没见识,只晓得我们上栗的爆竹个个炸得响,不晓得上栗的男子人人有武功。” </p><p class="ql-block">刘婆婆把砍刀递给我,再次嘱咐:“这把刀是见过血的,你用起来要小心,别伤着自己。”</p><p class="ql-block">我接过刀连连点头:“晓得晓得!”</p><p class="ql-block">金伢子:“刘婆婆放心,我会教他怎么砍柴。”</p> <p class="ql-block">摄影 本文作者</p><p class="ql-block">张家坊红军学校旧址</p>

伢子

婆婆

老板

乡丁

德滋

篾匠

刘德滋

硝盐

公公

红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