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七</p><p class="ql-block">张三老汉过事的日子马上就到了,吹鼓手已经请来了,吱吱哇哇地吹开了,这一吹整座庄子都荤洋得像过年。</p><p class="ql-block">我和王老汉吃过晚饭准备走羊房子睡觉,就先到张三老汉家看吹鼓手。院子灯光亮闪闪的,吹鼓手坐在窗外墙根下的一条沙毡上,鼓着腮帮子吹。喇叭头很大,杆子很长,吹鼓手把它高高地举在空中,一晃一晃地抖动着,曲调就从喇叭口飞出来了,悠悠扬扬地从院子飞上天空,在整座庄子的上空飘荡着。吹鼓手面前围了很多人屏声静气地听着。吹鼓手吹的调调有古老的,有新时的,那古老的调调一吹开,就把我们带到了一种苍凉悠远的境地,天荒地老,似喜如悲,上山下沟,有远无近,甜甜的,苦苦的,悲悲的,那真是信天游不断头。</p><p class="ql-block">王老汉一边听,一边朝灶房看,我知道他的心思一半在吹鼓手这儿,一半在老相好身上。听的听的,他就到灶房门前溜一圈,头朝灶房里伸一伸,眯缝着眼睛往锅台上看,我们都被吹鼓手吹出的调调吸引着,谁也顾不上去看王老汉的猥琐相,他的老相好就悄悄地递给他一个馍馍,王老汉麻利地拿上又来到吹鼓手这儿。</p><p class="ql-block">吹鼓手吹了好大一气,哇的一声就停下了。我们如梦初醒,整座庄子也突然安静得被漆黑的夜幕笼罩着,静悄悄的,总管李老汉就让吹鼓手进屋吃饭。</p><p class="ql-block">王老汉拉着我的手说:“走走走,要配羊羔去。”</p><p class="ql-block">寒风唰唰地从我俩的身边掠过,我俩迈着僵硬的脚步走在夜幕中,小路隐隐约约地显着一道白光,那是一条我们不知道走了多少遍的小路,一坑一洼我们再熟悉不过了,王老汉一瘸一拐地摇晃着,吹鼓手吹出的调调还在我耳边回响着。我俩谁也不说话,打开羊圈门给羊羔配奶。大羊一个挨一个挤在墙根下,小羊羔依偎在母亲的身旁静静地卧着,大羊嗫嚅着嘴好像在咀嚼什么,墙头上的沙蒿柴正给它们避着风寒。我抱起了一个又一个小羊羔摸摸了它们的小肚子,圆鼓鼓地,我就知道它们都吃过奶了。我来到王老汉的羊圈,门却朝里顶着推不开,我溜在门缝看,王老汉没有给羊羔配奶,而是坐在墙根下吃东西,我喊:“表哥,表哥,开门。”王老汉吃的东西来不及咽下去,喔喔哇哇地说:“开,开,开。”就一瘸一拐地往来走,把手上拿的东西藏在皮袄里了。</p><p class="ql-block">门开开了,我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就问:“羊羔配完了吗?”王老汉嘴还在咀嚼,我说:“你是配羊羔,还是配你自己?嘴里吃的啥?”王老汉笑笑地从皮袄里拿出了剩下的小半块馍馍递给我说:“吃,吃,香得很。”我惊奇地问:“你偷了人家张三老汉家的馍馍?”王老汉睁大眼睛说:“吃毬你的,我老汉一辈子走端立正,啥时候偷过人?”我说:“这明明是张三老汉家的馍馍,你没偷咋躲在羊圈里吃?”王老汉说:“唉,这娃娃是明白人,灵人不用细提。”</p><p class="ql-block">羊房子很暖和,我坐在热炕头上慢慢地咀嚼着那小半块馍馍,香,真香,一年中能吃上一块白面馍馍太不容易了。我边吃边想,这王老汉真贼,啥时候得到了这个馍馍?吃完了,我问:“馍馍香,还是你老相好的嘴香?”王老汉呼地把灯吹了说:“睡毬子,啥香?啥香也莫有馍馍香。”</p><p class="ql-block">天一亮,我俩就去配羊羔。张三老汉家的吹鼓手又吹开了,咿咿哇哇地,满庄子都飘荡着古老的信天游调调。</p><p class="ql-block">吃完早饭,王老汉穿着皮袄却抱着老相好给他缝的那一身新衣服来到羊房子,我奇怪地问:“你拿上新衣服干什么?”王老汉说:“这兄弟瓜着呢,张三老汉今天要待客,咱们放羊的肯定要放在晚上羊进圈以后才让坐席,人家今天来了那么多亲戚,都穿得新赞赞的,咱们穿的烂皮打掌,咋坐人家的席呢?”</p><p class="ql-block">娶亲车从张三老汉家的大门上出来了,新车是生产队的那辆拉拉车,车厢上装着红篷子,老骡子掌厢,两匹马掣索子,骡子和马的头上都绾着红布条,赶车的把鞭子一甩,啪啪的响声山摇地动。娶亲女人坐在车厢里,满脸堆笑;庄子上的人都簇拥着娶亲的那个男人跟着新车往前走,娶亲的男人穿着新衣服格外神气,不时地回头给庄子上的人打招呼,似乎他要去办一件大的不能再大的事了,这件事只能他来办,他就是庄子上最了不起的人,总管李老汉安顿说:“都是好亲亲,你娶亲莫嘛咑,早去早回。”娶亲的男人一翻身攒劲地骑上马,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了。鼓乐手并排走在新车的前面,镲镲鼓鼓叮叮咚咚地响着,两个吹鼓手的喇叭在寒风中摇来晃去,古老的乐曲悠悠扬扬地在天空缠绵着。鞭炮一声连着一声把新车送到路上了。</p><p class="ql-block">我和王老汉赶着羊在一片大沙窝里游荡,王老汉说:“好,好,搁到过去,谁家过喜事,敢保证土匪不来呢,土匪就盯着你过事的来抢。”我问:“你娶我表嫂的时候咋没遇上土匪?”王老汉说:“咦,那时候土匪已经叫消灭完了,但娶我奶奶的时候听说遇上了土匪。土匪也是时先打探呢,听说谁家过事,他们就悄悄地溜来了,主家正在上席,他们就一下子把庄子包围了,吃席的人都吓跑了,土匪把女人扣着做席,人家才安安稳稳地坐下吃席,吃完了就把主家值钱的东西都卷走了。那个过事,才叫过的汪晾事。”</p><p class="ql-block">我问:“我听说过去还有抢亲的?”王老汉说:“有有有,那情况就复杂了。有家穷娶不上媳妇的,就去抢女人。有两家子争一个寡妇,两方都组织些人去抢,谁抢来的就是谁的。”我说:“你咋不组织上些人去抢老相好?”王老汉抬起头看看我说:“现在谁敢抢人,那不是想做班房子呢。”</p><p class="ql-block">张三老汉过事的这一天天气很好,太阳暖暖地照着山梁和平塘,羊突突地吃草,王老汉说:“日怪,人都说好日子莫好天,老张三过事咋就遇上好天了?”我说:“这是张三老汉用善行修来的。”王老汉说:“张三老汉倒是个善良人,他本来不是咱们本地人,解放前他爹来咱们庄子揽工受苦,干活踏实,就留在了咱们庄子里。张三和他爹一样,勤苦得很,我爹就出面给他找了个对象成了家。”我说:“我咋看你对老张三有点不放心?”王老汉一翻脸说:“胡说,咋不放心?”我说:“你两个是不是情敌?”王老汉听不懂情敌是啥意思,就说:“唉,要说我们也真像亲弟兄一样,我吃不开了,问他借点粮,他吃不开了,问我借点粮,那都是常事。”我哈哈一笑,说:“好,情敌,这就是好情敌。”</p><p class="ql-block">太阳刚一偏西,庄子上就传来了一阵鞭炮声,吹鼓手吹出的曲调也就飘过来了,我和王老汉爬上山梁往庄子上瞭,娶亲车浩浩荡荡地到了张三家的门口,庄子上的人全到涌出来了,赶车人威武雄壮地走在新车旁,这时候他不能再打响鞭了,只是高高地举着鞭子,鞭稍在空中甩来甩去,他一脸严肃地吆喝着牲口往前走。娶亲男人早就跳下马,神气活现地迈着步子像个大干部来到了这个庄子上。他也不笑,也是一脸严肃,他要以这庄严的神态告诉庄子上的人,这件大事我办成了,我才是庄子上最日能的人。</p><p class="ql-block">娶亲车进院子了,吹鼓手吹得越加响亮。王老汉回头对我说:“兄弟,娶亲是人生最美的时候,我娶你表嫂的时候那真叫幸福,新衣服一穿,啥活都不干,就等着把你表嫂娶回来。”我说:“你也太莫出息了,急吼吼地,像个啥样子!”王老汉说:“人生能娶几回亲?就一次,如果娶两次,你家的光景就全完了。”</p><p class="ql-block">冬天,一切都处在寒冷的空气中。寒冷包裹着万物,万物在寒冷中孕育着新生。</p><p class="ql-block">此时此刻的老张三一定非常高兴,前来吃席的亲戚也一定非常高兴,张三老汉的家里正冒着热热的热气。</p><p class="ql-block">王老汉和我分开了,他撵着他的羊群走了。我远远地看见王老汉在离羊群不远处的一个沙坎子下裹着皮袄躺下了,阳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身上。</p><p class="ql-block">张三老汉家的吹鼓手吹吹停停,停停吹吹,这说明他们已经开始上席了。上席时吹鼓手要吹,新人磕头了吹鼓手要吹,来了礼客吹鼓手还要吹,只有客人开始吃席了,吹鼓手才能缓一缓。吹鼓手一停下,主家就赶快端上烟酒茶水和馍馍来款待。</p><p class="ql-block">山村的冬天特别有味道。</p><p class="ql-block">羊要进圈了,我和王老汉急吼吼地等了一天,太阳终于落山了,张三老汉已经派人到羊圈门喊我们去吃席。王老汉先到羊房子换上新衣服,往出一走就哈哈地大笑起来,对我说:“兄弟,走吃席走。咱们饿了一天了,走美美地吃一顿。”</p><p class="ql-block">我和王老汉一进老张三家的院子,总管李老汉就上前在王老汉身上摸了一把,说:“你咋也穿得像个新人?”张三老汉大声喊:“叫他婶子也过来,和王哥坐到上席上。”</p><p class="ql-block">王老汉的相好果然被总管李老汉拉来了,硬让她和王老汉往一起坐,那老婆子死活不往上坐,李老汉拉,张三老汉推,硬是把那老婆推到上席和王老汉坐到了一起。庄子上的人都顾不上听吹鼓手了,哈哈大笑着来看王老汉和她的老相好。这个场面真是热闹,凡是能和王老汉开玩笑的人,你一句他一句逗着王老汉。王老汉特别开心,说:“吃吃吃,我老汉饿的要吃席呢。”总管李老汉说:“日能的不行,你先罢吃,把筷子递给他婶子,光想沾人家的光,今天当着全庄子的人面好好伺候一下他婶子。”王老汉唵唵了两声,就是不给递筷子。那老婆赶快拿起筷子去夹菜,李老汉顺手给王老汉脸上抹了一缕子红,说:“我看这老莫出息的今天脸红不红。”</p><p class="ql-block">菜一道一道上来了,庄子上的人都围在我们这桌席前看王老汉和他的相好咋吃席。王老汉呼噜呼噜地吃,一不小心李老汉就给叨一块子肥猪肉,王老汉连着吃了几块子,大概也腻得咽不下去了,就吭哧吭哧地慢慢吃。李老汉又推着王老汉说:“往他婶子跟前坐,挨上去,这么好的机会不利用,何必偷偷摸摸地往去跑。”王老汉还是唵唵地说不出话来。</p><p class="ql-block">席吃完了,要耍房。李老汉对王老汉说:“罢走了,今晚上要好好耍耍这两个老家伙。”</p><p class="ql-block">王老汉一脸窘态,我看出来,他是既想走,又不想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