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北宋大家欧阳修的故乡寻根问底的念头,起于2019年的扬州之行。在那个还不知“新冠”为何物的春天里,我们全家循着诗仙李白”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千年路标出游扬州,美美地享受着廋西湖惊艳天下的春景。当来到久负盛名的大明寺(唐朝鉴真和尚东渡日本前任主持)游览时,只见其西侧蜀岗中峰上的”平山堂“游人如潮,我们也顺势前去一探究竟。北宋庆历八年(1048),江西人欧阳修任扬州太守时修建了此堂,因地处扬州最高点,坐在堂前可南望远处的群山,与扬州相邻的润州(镇江)、金陵(南京)等地也隐隐在目,欧阳修公一句”远山来与此堂平“为堂命名。欧公时常在此堂与文人好友相聚游玩、饮酒作诗,留下一段佳话。扬州当地的旅游宣传语为:”先有平山堂,后有瘦西湖“、”不到平山堂,不算懂扬州。”传说清朝康熙、乾隆两帝数次下江南,乘船沿运河来到扬州,因景仰欧公大名,每次都要弃船乘轿登上平山堂凭吊。为使皇帝出行方便,扬州的富商们便聚资疏通、拓宽了瘦西湖这条运河支流直达平山堂,并在两岸种花植柳、修建各种风格的桥台庭阁,才有了这处名扬天下的廋西湖美景。看到扬州人如数家珍地宣传平山堂及主人,又目睹堂前来自海内外的访客络绎不绝,我这个江西人一时竟有些愧意:作为家乡人对欧公了解竟十分有限,占据地利也未曾去过其老家拜访,当即定下择时专程去欧阳修故乡寻踪的计划。2021年秋季,在经历了新冠疫情等诸多事情之后,我们终于准备成行了。江西的这个秋季天气有些反常,九月酷热如盛夏,国庆期间才稍有缓解。十月三日,虽然骄阳依然似火高温35度,我们夫妇二人迫不及待地驱车从南昌出发,一路高速走过208公里的路程,来到位于吉安市(宋时称庐陵)永丰县的欧阳修故乡,一解宿愿。 一、永丰印象<div> 这是一个在江西属中下等规模的县城,常住人口约四十余万、全年GDP190亿元,老城区的房屋都不高,但街道尚宽敞。</div> 当地政府还是很用心地打出了欧阳修故里的招牌:进入城区必经的恩江河大桥上,远远就看到了欧公手握巨笔的超大头像;上图这条主城区最宽的大街命名为“欧阳修大道”,大道旁的“欧阳修广场”不算大(可能建的早),入口处树立着欧公的立像。一群大妈们在欧公像旁跳着舞,一个电动车促销的临时商棚就支在广场前面。大文豪则微笑地看着故乡人的现代生活,文化的金字招牌服从现实生活的需要,这也是与他一贯提倡“文以致用”,“与民同乐”的主张相契合的。<br> 建在恩江河畔、以欧阳修字号命名的“永叔公园”,是彰显永丰作为欧阳修故乡的重要标志。 走过牌坊,宽敞的甬道尽头树立着的欧公雕像丰神俊逸、风度翩翩,在石柱造型和雕像右方一座古塔的映衬下,公园打造的颇有几分古韵。 园中一座“画狄教子”的石雕,形象地刻画出欧阳修幼年的一段苦难经历:欧阳修年仅4岁时,父亲欧阳观就在泰州判官(掌司法)任上病逝。因父亲为官清廉又乐于施舍,未给妻儿留下什么钱财和土地,欧阳修只得随母投奔在随州(湖北)任推官的叔父欧阳晔。但同为清官的叔父也不宽裕,出身名门望族的母亲立誓守节,吃苦耐劳育儿成才,因无钱买纸笔,她便以芦杆为笔在沙地上教子读书,培育出一代文豪。欧公一生敬重慈母、多次著文颂扬母亲的懿德。 这座建于明朝洪武二年(1369)的古砖塔坚实浑厚,颇具晚唐遗风,是纪念唐朝的一位高官专程来此地“庐墓祀母”的一段史实。由以上可见,永丰当地历来“母慈子孝”古风绵长。 二、欧阳文忠公<div> 站在造型古朴端庄的《欧阳修纪念馆》前,心里一阵释怀:终于来了!</div> 走进去是个一进的四合院,中堂欧公雕像前的“前言”对其一生作出评价:”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晚年又号六一居士,庐陵永丰人,官至参政知事,谥文忠,世称欧阳文忠公。北宋中期杰出的政治家、文学家、史学家,“唐宋八大家”之一…”。雕像四周布设了”欧阳修年谱“、欧公在多方面的成就以及一生足迹介绍等的展台和展板。西厢房是欧阳氏族的介绍,东厢房则是他多篇名作的音像制成品在循环放映和诵读,诗情画意惟妙惟肖,游人虽离去仍觉余音绕耳。除此以外别无他物,我们想买一本介绍欧公的书或画册都没有,虽有点遗憾,但感觉是我们参观过的纪念馆中最纯粹、毫无商业气息的一处。当然,这里也是有关欧阳修资料最全面、最准确的出处,展示了其跌宕起伏的人生轨迹:<div> 1007年生于四川绵阳,四岁丧父随母回故里沙溪安葬父亲并守孝三年,之后投奔在随州为官的叔父,由寡母含辛茹苦培养成人。幼年经历不可谓不艰难。</div><div> 青年时期是他的爆发期:23岁两场官试获第一名,24岁殿试中进士甲科第十四名,开启官场生涯。之后一路升迁至学士院授宣德郎、监察御史、馆阁校勘等京官官职。</div><div> 欧公的仕途并非都是坦程:1036年30岁时,为受贬的范仲淹打抱不平,上书斥责当朝司谏,同样被贬为夷陵(宜昌)县令;36岁时被召回京城官复原职;38岁时,与范仲淹等改革派官员推行”庆历新政“,遭守旧派攻击时作名篇《朋党论》予以反击,使皇帝解除疑虑支持改革,并授予其龙图阁直学士等高官(省级);39岁时,因”庆历新政“失败再次遭贬为滁州太守(市级),期间作千古名篇《醉翁亭记》。之后辗转于扬州、颍州(安徽)、应天府(河南)、南京等地任太守,直到46岁时母亲病逝南京,次年扶送母丧归葬庐陵并守孝三年。这是他人生的低潮期。</div><div> 1054年48岁时,应召回京又获重用,升迁为”翰林学士“,之后几年进入人生的辉煌期:51岁主持会试,倡导朴实自然的治学风气,选拔了苏氏三父子、曾巩、王安石等大批优秀人才,成为北宋文坛公认的坛主;55岁时升任参知政事(副宰相)、晋封”开国公“,为其一生最高官职。</div><div> 1067年61岁时,因新皇即位之初又遭老政敌诬谤,一气之下自请罢政降至亳州太守,之后几年又在青州(山东)、蔡州(河南)任太守。64岁在青州太守任上,撰写名篇《泷冈阡表》,并与《欧阳氏谱图序》合刻为一碑、运至故里沙溪泷冈立于父母墓道上;65岁时,皇帝念其为三朝老臣、一生忠国,授于”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高职(实为皇帝侍从顾问)。</div><div> 1072年66岁时病逝于颍州西湖;1074年皇帝赐谥号”文忠”;1075年(熙宁八年)葬于开封府新郑县旌贤乡刘村(今河南省新郑市辛店镇欧阳寺村)。</div><div> 纪念馆工作人员告诉我们,欧阳修故里沙溪镇是其父辈以及祖辈居住地,至今留有皇帝敕封欧阳修父亲崇国公的坟院“西阳宫”,还有欧阳修亲书的《泷冈阡表》石碑原件等珍贵文物,但是距县城还有70公里的路程。我们觉得寻根就须到底,不给今后留下遗憾,于是冒着高温继续驱车前行。</div><div><br></div><div>三、沙溪故里</div><div> 永丰是江西的山区县,而沙溪镇又是永丰县的山区,通往县城至今还是一条窄小的简易水泥路,左弯右转地盘旋向上,汽车根本开不快。我们一路感叹着:当年欧阳家族走到县城时怕还只是羊肠小道,竟然走出了几代读书人,进京城赶考中举、走四方为官。</div> <div> 沙溪,一个坐落在山窝中的宁静小镇,一条简易公路穿镇而过,主要的房屋都建在公路两旁。欧公故里距此还有1-2公里路程,这条小溪上的桥是前往的必经之路,桥下潺潺流水的倒影中,千年之前必定有过欧公的身影。</div> 汽车下公路转入一条砂土路后,欧公故里就出现在眼前,现在是镇里的“欧阳修中学”所在地,也算是延续了千年的文脉。 走进学校大门,三开间的“西阳宫”门坊赫然在目。西阳宫原为一所道观,宋朝皇帝敕封给欧公父亲后即成为他的故里。元、明、清三朝都对西阳宫进行过多次维修,据传,现门坊上“西阳宫”三个刚劲有力的大字就为康熙帝亲书。永丰县政府在2007年纪念欧公诞辰一千年时,又对西阳宫旧址进行了全面的修葺,故现在看起来还是较新的。 宫内是一个三殿并立的古建筑群:正对着门坊的“欧阳文忠公祠”建于南宋年间,里面存有欧阳氏族二十一代的详细分支表、历代子孙的情况介绍和欧阳修历年大事记等资料,正堂前的祭坛和石柱上挂有赞美欧公及其母亲的大幅对联。据介绍,欧阳家族的始祖“蹄公”为越王勾践七世孙,历代子孙大多进士及第为各朝官员;<div><br></div> 祠堂右侧当年是北宋皇帝敕封欧阳修的读书堂,后辈乡贤在此创办了书院,现存的“泷冈书院”是清朝嘉庆年间重新修建的原址; 祠堂左侧的双层楼阁为存放《泷冈阡表》石碑的碑亭,一看就是现代所建,但亭楼正中树立的石碑,正是当年欧公专程从山东青州运回来的原件,正面是表的全文,背面刻有《欧阳氏世序表》,均为欧公亲笔所书,现在为江西省和国家的重点文物。正午光线太强拍照效果不佳,从放大的碑体局部照片中,大文豪的笔力和石碑的年代感依稀可见。 <div><br></div><div> 只见西阳宫外,快要成熟的稻子黄中泛着少许青色,旁边一大片的莲藕田里,荷叶已是黄绿参半,田野里已听不到秋蝉的鼓噪声。如黛青山由远望到近,简朴的乡居就散落在其中,远离尘嚣的山野寂静如画。</div> 就是在这样的山乡里,走出了欧阳修这位北宋大家。虽然他生在四川,长在湖北,一生中只在为父母守孝时来过这里两次、住了约五年的时间,但故乡与一个人的情分是时空无法割舍的。中年贬居滁州作千古名篇《醉翁亭记》时,文中自称为“庐陵欧阳修”。晚年复出时,曾多次上奏请求出知洪州(南昌)均未获允。在为故里沙溪作的一首诗中写到“为爱江西物物佳,作诗尝向北人夸。”以故乡为荣和对故乡的喜爱之情尽在其中。渐渐地,一个有情有义、有棱有角、有血有肉的欧阳修进入了我的视线:<div> 他是一个标准的儒家传统君子:年少苦读,青年及第为官,忠君爱民一心为国,一身士大夫的凛然正气。为人子孙,孝顺守志光宗耀祖,获皇帝晋封三代的奖赏。《泷冈阡表》是他为欧阳氏族立下的家传,也是他一生志向的表白。</div><div> 他又是一个刚正直道、嫉恶如仇的斗士,完全不拘泥于儒家的“中庸之道”、道家的“和光同尘",小人攻击忠臣时,他拔刀相助上书伸张正义;遭权贵诬陷诽谤时,他化笔为刀著文反驳,即使官途三起三落也毫不妥协。在名篇《朋党论》中,面对政敌诬陷他与范仲淹等人“引用朋党,掩蔽圣听”的谬论,他针锋相对反驳道“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接着更加尖锐地指出“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有之”。然后深刻地剖析、论证了小人好利贪财,不可能有真正的朋党;而君子守道行忠,同道同心而共济,结成的朋党为人君所用,亦天下大治。犀利的文笔极富战斗力,直逼得对手哑口无言。</div><div> 他还是一个革新派。政治上,与同党竭力推行“庆历新政”,革除旧弊整顿吏治,发展生产减轻徭役,力图富国利民。在文坛,是北宋新古文运动的主将,与范仲淹、王安石、曾巩等大批有志之士一起,摈弃了宋朝初期盛行的浮华巧丽文风,主张"文以载道、文以致用"的朴实经用文风。他的名篇《醉翁亭记》中,一段对亭边早晚、四时美好景色的描绘精练简约,并寄情于景,抒发了自己虽被贬谪而能放怀山水、悠闲自得的心情:”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冥,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作为近千年之后的晚辈,看这些文字亦觉通俗易懂。他的许多名词名句直到现在还广为传用,极富生命力,比如“耳熟能详”、“其乐无穷”、“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div><div> 在平山堂,他称自己为“文章太守”,而后世亦有人称其为“风流太守”,意指其常常带着一帮好友及下属四出游玩山水、野餐,自己喝醉了继续看大家行乐,评论他“风流多了一点”。其父亲欧阳观为司法吏时勤勉为政,“尝夜烛官书,屡废而叹",不想冤枉一个好人,父子俩的为官风格如此迥然。但也有人说他这是”无为而治,宽政养民“。后人对欧公为人行事上的个人特点见仁见智也无可厚非,但历史上对他在政治、史学、文学多方面取得的杰出成就却是一致公认的。欧公晚年自号为“六一居士”,世人问"六一何谓也?”他答道“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又问道“是为五一尔,奈何?”欧公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一展其饱学之士、潇洒文人的豪迈气度。。</div><div> 记得大学时有一位来自吉安的同学程广宾君,很为自己是欧阳修故乡人而自豪。因78届的学生有40、50、60三个年代出生人同聚的特殊性,程君为40后的老高中生知识较为全面,常借用一个当地流传已久的段子,来戏谑我们这些中学未开过历史、地理课程的学弟学妹们”不知修”(羞):说是有一个书生慕名去庐陵拜见欧阳修,途中经过一条河过渡时,恰巧与外出回家的欧公同时登船,书生便向他打听欧阳修。欧公笑而不语,顺口念出一首打油诗,”二人同登舟,去找欧阳修。修已知道你,你还不知修(羞)。”书生听罢臊得一脸通红连连作揖。如果历史上此事为真,那书生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只不过是与欧公未曾谋面的巧合。而我们这些50年代中后期的学生对历史人物的了解,大多除了从小学课本中认识的“少年英雄司马光”和懂得了“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道理的李白外,再就是中学从伟人诗词中听到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代天骄成吉思汉”等古代帝王,还有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孔老二等,少之又少,还真是有点“不知修”(羞)呃。当然这些都是过去了的事,我们的后代不会再这样营养不良了。回想两天来的寻踪经历,我也借用那首打油诗的格式来作个总结:“夫妻同乘车,寻踪欧阳修。修眠不知我,吾辈已知修。”</div><div><br></div><div> 写于二零二一年十月</div><div> </div><div> <br><div> <br><div> </div></div></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