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放的日子②

红蜻蜓

<p class="ql-block">2、劳动与革命</p><p class="ql-block">“在我们干校的五七战士中,有这样一种论调:劳动开头,革命到头。革命了几十年,最终革到自己头上,以后就是老老实实当一个劳动者,什么国家大事,什么革命事业,都于我无关,革命总算革到头了。这是一种极端错误的论调,反映了对下放劳动抱着极端消极的态度,对我们通过劳动,改造世界观,成为彻底的革命者是极端不利的。”</p><p class="ql-block">这是当年五七干校食堂旁边的黑板报上登出的一篇文章,文章作者是我同学的父亲,他是当年萍矿的笔杆子,正处级干部,文革之初被打成走资派,被下放到干校来了,但舞文弄墨的习惯没改,干校要出黑板报,约他篇文章,他一挥而就,洋洋洒洒。我经常去干校食堂打饭菜,路过黑板报,看到《劳动与革命》这个题目,觉得很有趣,就认认真真看了两遍。奇了怪了,五十多年前看到的篇文章,至今还能记的清清楚楚。</p><p class="ql-block">妈妈下放到干校的第二天,就开始参加劳动了。我说的劳动是体力劳动,妈妈在医院从事的是技术工作,那难道不是劳动吗?</p><p class="ql-block">那时候全国学习解放军,中、小学的年级统统按照部队编制,分连、排、班。五七干校也不例外,妈妈被分在一连六排五班。</p><p class="ql-block">五七干校的主要任务是在此地建一座新的媒矿,杨岐山脚下是主矿井,柳家冲和麻坡里是分矿井,六排的任务就是为建矿井修公路。</p><p class="ql-block">妈妈要去很远的柳家冲修公路了,早起晚归。我和弟弟还没上学,处于放任的状态,妈妈有点不放心,就带我们哥俩一起去参加劳动。</p><p class="ql-block">派往柳家冲修公路的五班有十几个人,大部分是男同志,女同志只有两个,我妈和李阿姨。活泼开朗的李阿姨是个电工,个子不高,二十多岁,她是随丈夫一起下放来的。 </p><p class="ql-block">新修的公路要从一个人迹罕至的山坡通过,山坡上片长满了茂密的茅草和灌木林。大人们按照测量的路线,在山坡上披荆斩棘,我们哥俩用竹竿做工具跟着后面学样。</p><p class="ql-block">灌木林中的野生动物被惊动了,野兔子纷纷蹿了出来,我和弟弟惊喜地吆喝着,像兔子一样,连蹦带跳开心极了。听身旁的大人说,再往山里走,说不定能碰上麂子和野猪呢。</p><p class="ql-block">忽然,前面的李阿姨大呼小叫:“快看,快看,这是什么鸟呀!”随着“扑啦啦”的一阵响声,一只五彩大鸟从茅草丛中飞出。</p><p class="ql-block">“好漂亮呀,是凤凰吧?”手搭凉棚的妈妈,望着远飞的鸟儿说道。</p><p class="ql-block">手舞足蹈的李阿姨十分兴奋:“尾巴的羽毛像长长的彩带,肯定是凤凰!”</p><p class="ql-block">这时一个年纪较大的男人说:“这是红腹锦鸡,也叫野鸡。凤凰是传说中的吉祥鸟,自古以来只在绘画中看到,谁也没见过活生生的凤凰。”看见李阿姨有些扫兴,他笑着说:“小李子,你认为这只大鸟像凤凰,就算是凤凰吧。”</p><p class="ql-block">李阿姨连连点头,继续用锄头斫茅草,一边高兴地唱起来:</p><p class="ql-block">“山中的凤凰为何不飞翔?</p><p class="ql-block">山下的红花哎为何不发香?</p><p class="ql-block">谁能引得凤凰飞,</p><p class="ql-block">谁能浇的红花儿香······”</p><p class="ql-block">“这是电影《凤凰之歌》的插曲,张瑞芳主演吧。”那个年纪较大的人又说,他好像什么都知道。</p><p class="ql-block">我好奇地问:“叔叔,你说红腹锦鸡就是野鸡,怎么又说认为像凤凰,就算是凤凰呢?”</p><p class="ql-block">叔叔乐了,对我妈说:“老赵,你这个儿子很喜欢发问哦。”</p><p class="ql-block">他低下头对我说:”小朋友,这里边有个典故,叫楚人不识凤,重价求山鸡。”</p><p class="ql-block">“楚人不识凤…”似懂非懂的我重复着。</p><p class="ql-block">叔叔一边用锄头斫茅草,一边讲故事,我和弟弟用竹竿扒开茅草紧跟其左右。</p><p class="ql-block">古代的楚国有个人捕到一只很漂亮的野山鸡,打算拿到集市上去卖,路上遇到一个人,路人问道:“你逮着的这只鸟是什么鸟啊?”捕鸟的人骗他说:“这是一只凤凰。”路人又说:”我只听说过凤凰,今天可算见着了,这凤凰卖不卖?”捕鸟人说:“卖呀,看你出什么价。”路人说:“我出十两金子。”捕鸟人说:“太少了。”路人把价又加一倍:“二十两!”捕鸟人这才卖给他。路人买到这只假凤凰,喜滋滋地准备献给楚王。可是这只山鸡第二天就死了。路人哭得很伤心,他不是痛惜自己出了高价钱,而是痛惜这只“凤凰”还没献给楚王就死了。这事在楚国一传十,十传百的散播开来,国中人都以为路人买的真是凤凰,便有人把这事报告给了楚王,楚王对路人的这番忠心很赏识,便召见他并重金赏赐,奖赏他的金子比他买假凤凰的金子高出十倍。</p><p class="ql-block">当时年纪小,不明白故事的寓意,只是觉得这一天过得太值了,虽然没有见到麂子和野猪,但看到了野兔子、美丽的红腹锦鸡,听到一个很有趣的故事,还有,李阿姨唱的那支歌也很好听。</p><p class="ql-block">和这么多下放干部一起劳动,大家彼此间没有歧视,妈妈的脸上挂着久违的笑容,心情开朗多了。</p><p class="ql-block">干校的下放干部们晚上还要政治学习,读读报纸,点评一番白天的工作,还有当时流行的“斗私批修”。地面排晚上集中学习的地点在大坪村,妈妈来回要走六七华里的夜路,吃过晚饭,我就陪妈妈去大坪村。</p><p class="ql-block">学习的地点在大坪村生产队的队部,房子比较宽敞,能容下百十来人。读报学习后,下放干部们议论了一番国际国内形势,有的干部职务级别比较高,能看到内参,说起先进武器头头是道,什么反导弹呀,核潜艇呀,有些武器名称我从来没听见过,很是新鲜。</p><p class="ql-block">学习进入到“斗私批修”阶段,气氛陡然便得紧张起来。白天在柳家冲修公路的一个下放干部突然发言,说六排五班有人在劳动时散布“封资修”的东西。</p><p class="ql-block">人群中“嗡嗡”的一阵小声议论,主持学习的干部说:“安静一下,安静一下。”然后,示意那人继续发言。</p><p class="ql-block">我看了他一眼,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听说曾是造反派的一个小头目,白天在柳家冲一起劳动时,就他不苟言笑。只见他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今天劳动时,有人唱被批判的电影里的歌曲,黄色歌曲!”他加重了语气,我猜可能就是李阿姨唱的那支《凤凰之歌》,便伸着脖子在人群中找到李阿姨,只见她坐在后排的凳子上,可能是想站起来申辩,身旁的人拉住了她。</p><p class="ql-block">“还有,就是魏晋。”他指着白天给我讲故事的叔叔,“他向青少年散布封建帝王思想。”我觉得这事牵扯到自己了,胆怯地靠向妈妈,妈妈伸出手臂,紧紧搂住我的肩膀。</p><p class="ql-block">那个叫魏晋的中年人站起来说:“小同志,现在是斗私批修,应该检查自己在思想改造过程中存在的问题,不要大帽子漫天飞。”</p><p class="ql-block">年轻干部见魏晋不吃这一套,便提高嗓门说:“你今天在劳动时,是不是讲了一个楚人不识凤的故事。”</p><p class="ql-block">“讲了,作甚?”</p><p class="ql-block">“这是不是颂扬封建帝王?”</p><p class="ql-block">“这个故事是讽刺封建帝王的,你懂个甚?我是不是把这个故事当场再讲一遍,让大家分析批判。”</p><p class="ql-block">学习室里一阵 哄笑。那个年轻干部脸上有点挂不住,忽然转移话题:“魏晋,你老实一点,别以为不知道你的历史问题,你在旧社会参加过三青团,还是个骨干分子。你老实交代一下自己的历史。”</p><p class="ql-block">学习室里出气氛又紧张起来。刚坐下的魏晋又站了起来:“好吧,我就交代一下自己的历史。我叫魏晋,籍贯山西太原,家庭出身,城市贫民,本人成份是学生。这是我当年参加山西青年抗战决死队时填写的本人身份。我要申明,我没参加过什么三青团,参加的是山西青年抗敌决死队,打的是小日本。那时你在哪?恐怕还没出世吧!所以啊,不懂历史就别给他人乱扣帽子。”</p><p class="ql-block">人群中又一阵议论,那个青年干部碰了一鼻子灰,他翻出文革初期揪斗走资派的的证据:“两年前来串联的红卫兵揪出你这个走资派时,调查过山西青年抗敌决死队的历史,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还有国民党!这些你还能抵赖?”</p><p class="ql-block">魏晋听了这话反驳道:“外来的红卫兵了我的历史吗?我所在的抗敌决死队编入了八路军,八路有历史问题吗?不要凭着几张大字报就下什么历史结论。我的个人历史,组织上是清楚的,咱们干校的一把手是我的战友,我的历史,你可以去问他。”</p><p class="ql-block">这时主持学习的干部立刻出来打圆场:“今天的学习不要纠缠历史问题,老魏的情况组织上是清楚的。时间不早了,学习就到这吧,散会。”</p><p class="ql-block">这次学习,让我再次领教了文革造反派的德行。</p><p class="ql-block">回家的路上一片漆黑,前面不时传来声声狗吠。妈妈打着手电筒照着坑洼不平的乡间小路,不断地提醒我小心脚下。我边走边问妈妈:“魏叔叔是个老八路,怎么也下放了?”妈妈半天没做声,我抬眼看了她几次。“我们医院的肖院长也是老八路,不也下放到干校来了?”妈妈终于回答我的提问,“他们文革前都是当领导的,现在要当当老百姓。不是有这么一句话:既当官,又当老百姓吗?”我还是没听懂妈妈这话的意思。</p><p class="ql-block">快到家的时候,我向妈妈提出,明天不去修公路了。妈妈问我为什么,我说,我想和金伢子去山上砍柴。金伢子是刘家大屋农户家的孩子,在读小学,我刚认识的。</p><p class="ql-block">“上山砍柴不安全,再说你也不会砍柴。”妈妈不放心地说。</p><p class="ql-block">“金伢子比我小,他行我也行!金伢子说了,秋天是砍柴的好季节,这里的冬天特别冷,家里需要很多柴火,等霜降以后,上山砍柴就更困难了,金伢子答应带我一起去砍柴。”</p><p class="ql-block">妈妈停下脚步,凝神喃喃道:“气肃而霜降,阴始凝也。”我追问:“妈妈?”</p><p class="ql-block">妈妈缓过神说:“霜降表示天气逐渐变冷,露水凝结成霜。霜降是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也意味着冬天开始了。”</p><p class="ql-block">我扯了扯妈妈的衫袖强调:“妈妈,我已经长大了,以后家里用的柴火我包了!”其实,心里还有一个原因,我不想看到那个喜欢给别人扣大帽子的人。</p><p class="ql-block">妈妈爱怜地看着十三岁、瘦弱的我,没再说什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