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军营那一群兵

猪与狗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一片军营那一群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老家在农村,但和大多数农村不一样的是,我们村后面,有一大片军营,军营里住着一大群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说军营一大片,因为那住扎着整整一个团的兵。三三建制的军营散散分布在村的东、西、南三面。而团部和一营就在我们村后面,一起的还有机枪连、通讯连、卫生连、特务连、马排,以及一些我如今都还不太清楚的建制。很多人奇怪我没当过兵,对军营为什么那样熟悉。其实我比当兵的更优越,小时候的人,与军营为邻有10多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军营是个好地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军营很有生气,因为有了一大群兵,有了烈日下操场队列训练的整齐,有了野外打靶归来歌声的雄壮,有了军营大门外岗哨雕塑样的静态美,还有夏夜里来露天电影院里里外外的热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军营的景色也美,排排平房是光溜溜的石头、白刷刷的墙壁。阔大的操场上铺了层细细的沙,整日打扫得干干净净,军营四周还种满了花、草和树,都一个整齐,这在村庄就是少见的。那树栽得最多,有长胡子的榕树、会脱皮的阔叶桉,不然就是引人遐想的相思树,活得滋滋润润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然,最让我忘不了的,还是其中各样的果树:一连水井旁有棵孤零零的枇杷,二连军官房前有三棵并排坐的老杨梅,猪圈棚上的葡萄早架满了天空,卫生连的洋桃是一整片。在哪个季节会有哪树果?哪是酸哪是甜?哪个时候几多熟?哪棵树该从哪里上?都是我们记得最清清楚楚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因为我们经常到军营偷果子。要说“书非借不能读”也,下联就该对“果是偷最好吃”。不是吗?想那《西游记》里孙猴子和猪八戒偷吃人参果,那吃的囫囵劲,要的还不就是我们那个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只是偷要有偷的功夫。譬如要偷摘杨梅是在农历五月初的,那时杨梅果已返黄,味道也出来了。早了杨梅还是青果,吃了肚子会痛;但你万万不能等杨梅果转红黄,更不能指望黑紫,太晚了其他同伙的小贼们是先下手为强。官们大都有午间小憩的癖好,特别是五月,春未夏初最犯困,绝好时机是午后一时左右。杨梅树在军官房旁,兵们那时都不敢在那走动,怕吵醒官们后吃不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军营里的人,对我们小孩来说,不是官就是兵。小阿兵我们比较怕,见到我们偷树上的果,劲很凶!一来是职责使然,想在官们面前表现自己的积极,但我想最深底的原因,其实是他们比我们更馋这些水果,只是没能等到熟,果早被我们偷光,他们才生气呢。对那些小阿兵,骨子里我们是不怕的。他们也大不了几岁,军官面前一样只能算小鬼。况且,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看着这些果树长大的是我们,只有我们才是真正的主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而军官我们一般不怕,更多的是敬畏,当然军衔也要高一点的。相对来说,官越大,呆的时间越长,对村庄和百姓感情也就深一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记得有个王排长,祖籍漳州南靖。因为大哥也在外地当小排长,父亲母亲把王排长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看待。王排长常来我家,结婚还特地把新娘带到我们家。我和王排长好,是因为他来时,常常能塞点东西给我,有刚蒸出屉的馒头、节日吃剩的水饺,要不就是锃光贼亮的弹壳、锡做的带枪小兵,都是我最喜欢的。特别是部队的馒头,绵绵的,包韭茶、鸡蛋的水饺直滴油,馋死人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过很奇怪,我觉得家门口的王排长和远方的哥排长,并不一样。不仅他们,军营里的兵和我们村这些平民就是不一样,总觉得这些兵们就是比我们来得神圣,那军营就是伟大的国家,相当于毛主席、天安门、五星红旗。小时候见识浅,看到最远的就是对面两三公里外的山。虽说不会相信山外面住着神仙,但也想不清楚为什么山后面还会有条路通到县城。虽然我也知道,这些兵们来自大江南北,和我们一样,穿上军装前,脱下军装后,都中国老百姓,都是父母的心头肉、小弟小妹的保护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兵们看着很威武,其实也很苦。新兵刚来的前面时间,爹娘总会来探望。离开时爹妈和兵们的手,总是紧紧牵握,依依难舍。这场戏在送兵时已经演过一回,这时算是重演,只是戏场从老家搬到军营里来,要走的由儿子变成爹妈。但是,再伤心的戏他们也愿天天演,那年头交通、通讯都不发达,见一次不容易,哪像现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再不行电话一挂就听到话了。更有一些城市来的娃,根本不适应军营里的生活,时不时就躲在营房哪个转角处,哽咽抽泣着,偷偷地抹把眼泪。最要命的是新兵集训,练不好老兵就大脚踢!其实练好也没有用,老兵还是要踢。或着因为他们没能退伍回家,或着他们以前就是这样被更老的兵踢成老兵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每年老兵新兵交替,是我们最盼望的季节。老兵要走了,总有一些带不走的东西,也就是破旧衣服、报纸杂志什么的,而这一些可让我们小孩子换得好些零花。新兵一来,也就换了新面孔。新兵还没有养出兵们的脾气,见着他们不自在的样子,觉得好笑。有时我们也私底里评一评哪个更倩亮,哪个更有官像。胆大点的还会和他们套个近乎,想的是他们刚来,人生地不熟时能交个兵友,为以后自己看电影打个暗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看电影是那时军营最经常的文娱活动,隔三差五,兵们就会放场电影。团部有一个露天电影院,一堵白墙壁就是影幕,弧形面的看台是用土斜堆起的坡,像一把半立的扇,排排石阶椅子分为几大块。块与块的分割,也是部队与百姓、这村人与那村人的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放电影前会有新闻记录,什么西哈努克又来北京了,什么我国又新发明了一项新技术新产品。要不就是拉歌,营与营、连与连比赛谁唱的歌好,谁唱的歌多。其实我看到兵们在那里比拼的只是谁唱得大声,谁唱得整齐而已。不过场面倒是很激动,统一有个官们站起来,用又手指挥着,挥向左边,“一二三,三二一。一 连,来一块!”;挥向右连,“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很着急”,你方唱罢我登场,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最后是热烈掌声。虽然不是兵,村民也会参与其中评头论足,或着跟着用力鼓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孩对这些是一点都不感兴趣的,我们总是为着下面的电影着急,有时甚至疑心晚上是不是没戏了?因为有时新闻记录片看完了,官们叽里呱啦的又长又难懂的话也讲完了,本想总该开始了吧,可最后官们喊了声:解散!气得我们恨不得把他拉下来给毙了。不过没办法,电影是人家放的。你只能等,再等,还再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好不容易开始放了,多数是红五星大放光芒,那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徽标。接着就是什么《渡江侦察记》、《红日》、《战上海》,都是打仗的多,当然也有《白蛇传》、《苦菜花》、《满山红叶似彩霞》其他之类,最轰动、最生龙活虎的,算是《少林寺》了,得跑片!就是一个地方放完一盘胶片,由在旁边等候的专车飞送到别的地方放,一站接一站,像一场接力赛。《少林寺》第一次在军营放,已经是夜里12点多了,我是熬不住的。隔天大早听伙伴们讲得那个天花乱坠,我又心痒又气急又后悔。痒是不用说了,气急的是部队为什么不争气,不能争到在第一站早放,还要买票;后悔的是自己都熬到十点了,为什么不能多熬一会儿。好在过后又重放了一次,而且不要钱,总算平了我心里的恨,之前可是把官们兵们骂了一通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特别是夏季的夜,电影放得特别频,我们都赶。那季节正抢收抢种,小孩子也要到田地里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太阳快下山,我们还在田里,就听到兵们在吹军号吃晚饭了。正常的吹号是会再晚一点,如果早了,我们就知道晚上又有电影!过了六点,只见兵们列着队从田边的路,雄赳赳大踏步走向电影院。那时我们一个急啊,那列着的兵们像蜿蜒的小虫,蚕食着我们的心,只恨不能马上把活干完,或者爹娘喊“收工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为了看电影,我们自己会把自己给蒙骗了。先是有人为了一个不好不坏的目的,骗某人说晚上有电影,特好看;某人再转告甲人,甲人转告乙人,一村转了半村甚至是飞过了别村,最后那消息终于回转给了某人。经过其间的加工,那消息已不是原来的消息,或者为了强调可信,总会加上些理由,变成了今天师部军部有位大官要来,或团里哪个官的“领导”--太太、孩子来了,特放映一部内部片。某人也不得不相信,因为“宁可被骗一百,不可错过一片”是共同的最高原则。最后大伙聚拢在露天电影院旁,等到很迟,谎言自然不攻而破,大家才不甘心的作鸟兽散。有时我们会大骂不确指的某个人,包括最先骗造谎言的人也在骂,更多的是大家趁机有事没事聊一聊,心情并不坏到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时我们看电影是不买票的,其实也没有钱买票。偶尔不知道什么原因,有时放的电影也要卖票。但我们自有办法,就是偷溜。露天电影院那场子太大了,后场是围不起来的,兵们看场看不那么大范围,而我们就猫在灯光后,待兵们巡到别处,就刺溜飞一样地冲了过去,躲在人群中如鱼入水,真有种穷人得解放的感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能冲过去就让你冲了,有的兵也是睁一眼闭一眼,我们是知道的,也感激那时的他们。平时逮住我们偷果树的所有怨气,都在此时消了个透!但有的兵较真,就冲不了。被揪着出来时,我们只能照着小伙伴的面摇摇头、扮鬼脸,自叹运气不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出师未捷身先捉,与兵们玩这种游戏玩腻了,我们还会使出另一招-造假。到哪家大门上撕片红联纸,照着旧电影票画起来,座号是座号、票根是票根,夜里兵们分不太清楚。三哥造得假电影票最像,因此找他的特多,有时甚至是大人。凭这点,三哥在小同伴们中树起了自己的威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记得电影票上有句词叫“本场有效,过场作废”,但我们的电影根本不分场也不分座位。想到这句话,觉得像是现在人们时兴说的: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人生是不是一场电影?如果是,这种人生电影分场、分座位不?我也不太明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单单是电影,部队与我们学校的歌咏比赛、体育比赛,六一节让我们看电视,派少先队辅导员,出车组织我们秋游,所有这些,丰富了我们的农村生活,更长了我们这一代人的见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师范毕业那年暑假,听说部队在建营房,反正呆在家里也无事,我就联系打短工。其实那时我也才19岁,身体也弱,包工头就让我压水枪喷涮墙壁、运送沙石水泥,反正都是做些轻便的活。前后可能干了十来天,赚了四十多块,也累得我够呛。但我心里挺高兴,一来暑假没有闲空,二来人生首次靠自己的力气赚了钱,更高兴的是我居然也为建军营出了力!真的,能为军营出过力(虽然不能叫奉献),我心里很高兴。小时候如果没有军营,可能现在的我就不是现在的我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因为工程是老百姓承包的。打工时我没有见到一个兵来干活。兵们的营房不用兵们建,这我怎么也想不通。不是有句话说“卖盐的喝淡汤,编席的睡光床”,表达的就是这种不满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告诉我,村后这些兵们是五十年代驻来的。当时那些营房都是兵们和百姓们一起流汗流水,一砖一石建起来的。艰苦年代的兵们更让我们怀念。七十年代时,我记得兵们经常到四近村里帮村民插秧割水稻,过年时是扫地挑水,而生产队也会敲锣打鼓到军营慰问,关系很好。兵们住的地方地势比较高,天旱时汲不上水,就会到村里来打,和我们有说有笑。可是后来的兵们就不一样。八十年代后,兵们和村民经常打架,最历害的一次是因为一个兵欺负放牛娃。那里是山上打石工手拿钢钎,这边是特务兵手持训练木枪。据说事后各自的伤员载了一卡车,开到县医院。打斗的时候,支撑村民的是一股小集体意识,而兵们凭的是服从的天职。如果这些伤员住在同一病房,面对面、床并床,我不知道他们会作何感想,是再打斗三百回合?还是回到以前,客气地请对方卷支大土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社会发展了,不管是兵们还是村民,日子比以前都过得好了,彼此的关系本该更密切才对,但经常是利益让有的人发狂。兵们和村民的关系变成这样,让我有点伤感。生活中总有一些莫名的规律,冥冥中左右着我们,缠绕着让我们不能自主。还好的是,它也反证了好日子不单是用钱打造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工作后一次回家走亲戚,刚好骑摩托路过军营。时间还早,闲来无事心情特好,我突然想起要到军营逛一逛。从一连到二连,到团部,到最边远的的机枪连。一路上我满脑子里都是小时候的故事、小时候的身影,仿佛我不是骑摩托,而是背着竹编大篮,走在军营捡柴火;是在和我小伙伴们玩着跳花格、闯五关的游戏;是在那操场上一摇三晃地学骑自行车,……。但是我找遍军营,已经听不到那嘹亮的军号声和雄壮的“一、二、三、四”口号声,闻不到那伙房的阵阵饭香,看不到静静木马和高送我入天的秋千。眼前的军营只是一幅苍凉景象:不用说昔日大操场已经坑坑洼洼,满是杂草和枯死的南瓜藤;军房的玻璃窗少数的框还在,玻璃全部支离破碎了;水井的木辘轳已东倒西歪,甚至于腐朽;那军官房前的杨梅树早也枯死只剩一截老树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都说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但人已去,楼呢?楼也已空。我不知道,到哪里能寻找到我的那片军营,和我的那一群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 2004秋写于鲤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