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迷思（中）

春雨姐姐

　　

车窗外的倒退的风景让我陷入了回忆，直到熟悉的景物出现，我才意识到快要到了。

10年前开车回老家139公里要开4个小时。山路一直弯弯绕绕，绕得人胃里翻江倒海，感觉像在地狱里穿了好几回。

今年9月，十巫高速试通车，走这条高速只要1.5小时。道路不堵车，司机技术好，整个行程像是在座高铁。

出发前我约好了住在城区的小姑，一起去乡下二姑妈家。她没有等我，叫上小妈一起先去准备午饭了。

二姑家住在溢水镇的燕子山村，姑父是那里土生土长的人。我和姑姑们的关系都特别亲，尤其是二姑，散发着浓浓的慈母气质。记忆中二姑家吃得也很丰盛，八几年就拿豆包当干粮，大人小孩都喜欢去她家。我小时候在二姑家生活了几年，我每次回去是必去看望她的。姑父一幅地地道道的农民形象，老实中带点狡黠。二姑家一直都是村里的老牌十星文明农户，家风淳、口碑好。村里有什么好事，都会先通知姑父，不过家里大小事一般都是姑姑说了算。

姑姑原先住在山腰上，新农村建设的时候统一搬到了山顶。整个山上都是红土，粘性特别强，一到下雨分分钟教你走路。现在，公路直接通到大门口。汽车驶入盘山公路，发现沿路栽种了许多竹子，连原先用来耕种的大部分也被栽了竹子。

我记得这里曾经尝试过种植花生，搞蔬菜基地。这些很好理解，都是要帮助农民脱贫致富的经济作物。看到四处林立的竹子，我不由地感到一丝恐慌，忍不住问司机：“土地不种了，种这些竹子能够农民创收吗？”

司机答非所问：“竹山嘛，就是要打造竹子特色。”

可是，竹山县竹子多的特色还用再打造吗？我很想知道答案，显然有些为难司机，我只能自己琢磨起来。

从95年开始记起这里种过旱烟，搞过蔬菜基地，花生基地，水果基地，显然都没有取得明显成效，难道真的靠卖竹笋和编制品就实现致富吗？过去种植经济作物没能形成规模的产业，如今换成竹子可以吗？上网查了一下，这是XW统一规划，要建成2000亩竹产业示范基地，打造竹文化为主题的生态旅游产业。

这让我想起江苏的南山竹海，秦川的万亩竹林。一个是富饶的苏皖交界的5A级景区，一个据说是唐宋时期的皇家竹林，有专门的司竹部管理。这两处交通便利，生态极佳，旅游业却并不尽人意。相比之下，这两个项目在产业规模、资源优势、文化打造和宣传、交通运输和影响力具有碾压性优势。

竹子的用处不算多。除了竹笋可以吃，有些品种可以用来观赏，有些用作制作编织品，家居办公用品，少量用于建筑装饰。竹叶可以做药引，可以泡茶。用途还十分有限。如果真的能像当年发展绿松石产业一样，举全县之力发展竹产业，打造竹产业链，形成竹品牌。或许能让这个县城的面貌再更新一次。但是能不能成功，未来市场需求如何变化真难说。

我开始担忧一个问题，竹根的延伸性特别强，韧度很大。这些竹子形成规模后对耕地是一种毁灭，以后再想种植其它作物。先得砍光这些竹子，把竹根彻底除掉。而且，这里的土质营养本来就不好，被竹根梭哈一遍也基本是鸟不拉屎了。

如果有一天这里真的成了荒山野岭，也许会倒逼着他们再往城镇迁徙。也许那个时候，农村的发展又到了一个新的时期。



中午姑父不在家，去栽竹子了。早上7点出发，下午6点左右回家，管吃管住，车接车送120元一天。如果是挖竹子一天能有150元，但他觉得太累了，更愿意干点相对轻松的活。

他们往年种地算最多的，今年也种得很少了。往年两个人种地一年的收入最多也就几千到1W多元。现在村里搞脱贫攻坚，打造新农村示范区，不断尝试各种新项目，农民大可以搞灵活就业，很多人就不愿再种地了。

姑父是干农活的多面手，为人本份，村里要用人都会先找他，他从过去的十星级模范升级为成了村里的模范+名人，名利双收。他一年大概有三个季度都有这样事情做，平均每天收入130元。二姑有时候也出去干活，偶尔村里还有一些补贴啊，发点化肥什么的，一年收入差不多五六万元。

小姑到之前，二姑用竹筐倒扣了一只土鸡，可我们谁也不敢杀死那只鸡。我一想到小时候看大人杀家禽的场面还心有余悸。我让姑姑干脆腊肉也别做了，就吃地里刚采回来的蔬菜。四个人四菜一汤光盘，都给吃撑了。

12点，村头的广播放起了音乐。在视野空旷的山头，目及千里，优美的旋律似在广阔的天地间响起。

风格统一的两层小洋楼前厅后院，鳞次栉比地分布在公路两旁，顺着公路进村竟然有被夹道欢迎的感觉。每家的洋楼后院，直接通往耕地，厨房也设置在后院。楼顶上几处飞鸟相还，几处炊烟袅袅，山间野趣和生活的烟火气息相融，让人意识逐渐放松，一阵疲惫感顺势而来。

小姑提醒我到床上去睡。原来，我不知不觉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不知道上床睡了多久，隐约间听到姑姑们要下山去小妈的老屋场拔菜苗。我赶紧起来要和他们一道。毕竟那也是我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10几年了，我很想去看看。

老屋被租给从更远的大山搬过来的老两口，他们在菜地里撒了菜种，栽不完的菜苗就喊人来拔，这些菜苗倒是紧俏得很。

老屋外墙和堂屋被统一刷白了。我进去认真打量了翻，房子里外都被老两口打理得很干净整齐。屋前种了一些时髦的水果。原先的猪圈被改成了鸡笼。这里养的鸡不像城里饲养的个头那么大，也还是比过去的肥了很多。它们用不着吃饲料，屋前屋后的虫子，菜叶子，粮食和剩饭供它们尽情享用。

小姑不知是馋虫被勾出来，还是也怀念起过去无忧无虑的生活。对着羽毛油亮，鸡冠鲜红，雄姿挺拔的鸡连声赞叹：“这些鸡真是太漂亮了！”

下午太阳出来了，阳光很温暖，鸡们悠然自得的在屋前的草丛里觅食，看到人来了他也不害怕。时不时就忍不住要抖一抖他们的雄姿，发出嘹亮的叫声。

看着小姑沉浸在艳羡的情绪里，我提醒她，现在住进楼房了羡慕别人的鸡，其实农村的人更羡慕你住的漂亮房子。

傍晚，我们沿着屋后纵横的阡陌上山，村子里的耕地基本上都集中在这个山头。过去这个季节，这些地里要么是绿油油的菜，要么都被翻了土，平平整整得等待来年的播种。现在除了有几块还剩下东倒西歪，枯黑的玉米杆，全部栽种了粗细均匀的竹子。

路上遇到了村里的话痨老海。我问他：“这些地被种上竹子后，村里补钱吗？”

老海不紧不慢地回答：“每亩补300元，补两年。”

我问：“种了这么多竹子，不担心竹根拱到屋基吗？”2012年，他拒绝了村里统一搬迁，现在还住着山腰的土房子，村里帮他刷白了。

“我屋前后的几块地不让他们种。”

“那这些玉米杆子怎么还没人砍，地不翻吗？”我继续追问。

他深吸了一口老烟袋：“都顾不上弄了。”

走上了盘山公路，路边就是二姑的一小片菜地。这片菜地长了不少杂草，但依旧不影响蔬菜的长势，脆绿脆绿地把地面盖个严严实实。我顺手在菜地边拔了一些野韭菜，小姑拔了几颗香葱，我用意念提前尝了下晚上的烧饼。





晚饭二姑打算多做几道菜给我们解馋。农村的老习俗，有好吃的就会想到叫附近的亲人一块来吃。二姑让我打电话叫二妈来家吃晚饭，我刚好想走一走，就打算去找她。

在我老家，去田间地头叫人吃饭的事一般都吩咐给小朋友。我小时候挺乖，很乐于干这事。因为把人叫回来就可以开饭了，还讨得双方都高兴，走的时候还能用手在盘子里带一块肉解馋，也不用有心理压力。直到现在，一回老家，我还是喜欢在吃饭前去厨房用手捻几块菜喂到嘴里，一边吃一边欣赏别人炒菜。

500多米的路，我边走边玩。沿着山顶的公路往北走，走过住宅区，一边是山体斜面，一边是耕地。两边全部是标准间距的黄竹，统一高四米左右。这些竹子多半是从荒山里挖过来的，为了便于运输和栽种，都被拦腰砍断。只剩下秃顶的竹杆，零星的几撮竹叶挂在青黄的杆头，显得很滑稽。

太阳落山了，初冬的早晚很阴冷。荒凉的红土地上，粗细均匀、标准间距的竹杆，完全没有文人墨客所描写的竹林修茂的意象。光秃秃的竹杆透出强劲的生命力，像是从这片土地发出的呐喊，透出一股绞杀气息。我似被裹挟在它们中间，不由地感到后背发凉。

一大群看起来颇有实力的麻雀转移了我的注意。它们动作整齐迅速，跟着首领一会儿停在路边仅有的几颗柏树上，一会绕飞到竹林里。等没有人了，它们更乐意横在马路上。只要不靠得太近，它们可以无视人的存在。几十只上百只麻雀能安安静静地活动，不会像鸡群一样抢食，靠得就是森严的等级秩序。

放眼望去，层峦叠嶂的山脉一直连向天边的云雾。我想到这里猫也没了，狗也少了，猪也少了，可见的家禽越来越少，少了往日的生机。还是我没有适应农村的变化，环顾四周，绵延不绝的山脉给人带来一种绝望的冲击。我赶紧收回视线，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时，几只白雁从头顶略过，没有任何停留，似乎在嘲笑着什么。

我回过神，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顺着马路转个弯，找到了在地里种菜的二妈。这会儿下起了小雨，我叫了好一会儿，她也不肯走。一定要坚持把剩下的地角都栽种完了，再回家自己热剩饭吃。最后二姑又去了一趟，硬是把她叫过来了。

二妈这样传统的农村妇女特别勤奋，六十多岁还一刻、也不肯闲着。饭桌上她兴致勃勃的分享近来的见闻和感想。过去她年年都养猪，把猪食剁碎煮熟了再给猪吃。今年她也不养猪了，觉得养猪哪都去不成，严重限制了她的自由。而且这几年猪肉价格不稳定，养猪不如栽竹子。有人办喜事的时候去给人做饭，一天两百块钱，灵活就业收入比养猪高多了，时间还自由。

她的农活都是白天抽空或者晚上加夜班干。如今，她不再为生活奔波，而是开始追求一种新的自由，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这使得她浑身上下透出一种幸福活力的光芒。

像二妈这样的人非常务本，信仰是我命由我不由天。前几年的这个季度，各乡镇的男女老少总是把城乡公交挤得满满的，都涌入县城广场上去买GGLCP。那时候人们见面就讨论自己最近手不逢时的战斗经历程，结尾的内容就是讨论那几个走狗屎运ZL30W，实现财富逆转的“幸运儿”，说得我都想去买几张。

我曾见过那个场面，那排场真叫一个浩瀚，堪比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广场沿堵河而建，显得格外宽阔。广场三面都拉起帐篷，挂满了红色的条幅。广场上人山人海，桌子旁、帐篷里、台阶上，到处都是一打打刮CP的人。广场的西边有一个大舞台，舞台上铺了厚厚的红地毯，中心位置架了两台大锣鼓。皮鼓两边宽大的两条红飘带的随风飞舞，与整个气势恢宏的场面遥相呼应，似乎在召唤王者归来。

现在，还是会有不少人赶一个多小时的车去买CP，也偶有人讨论。但不似之前的热烈，更多的像是在诉说远方的故事。

有的人开始从梦中苏醒过来开始录段子骂庄家(ZF)。骂人的人说明还心有不甘，而大部分人还是没有丢掉农民务实的本质。踏踏实实地跟着农村政策走，抓住机遇和资源搞灵活就业，自主创业，一步步追赶乡村振兴的浪头。

这些经历是当地人生活中重要的一笔，对他们的生活方式和思想产生过显著的影响。

晚上8点，广播再次响起，我仔细一听，居然在解读着国家碳达峰和碳中和的战略。

我想起中午在马路边豁然竖起的一排红底白字——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生态保护林。马路另一边的高地上是一座红底白字的告示牌，中心位置依然是这几个字，下面是小几号的立体字—共建单位：武汉海事法院、十堰市中级人民法院、竹山县人民政府。这是对这片故乡最高层，最直接的定义。也给这片土地的使命，或是发展宿命定下了基调。

每个地区都有它的SM。就像安徽，要上保河南，下保江苏数，次让洪水过镜；就像广西因为与越南相邻，长达十年的中越战争给广西留下了一个烂摊子，错过了改革开放的发展时机，直接被广东甩开二十八条街。

十堰地处交通闭塞的鄂西北山区，地形条件差，完全没有更西边的重庆和成都的资源优势。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重庆和成都都属长江经济带，资源丰富，承接了许多东部的新能源、半导体晶圆等新型高科技产业转移。重庆和成都现在全国，乃至世界的影响力都在我国城市鄙视链的顶端，分分钟让十堰人怀疑人生。二汽搬走后，十堰产业更加单薄。丹江口水库成为南水北调的水源，几乎不可能再指望，工业或科技产业形成规模来推动经济发展。十堰的发展注定被锁死在农业范围中，在城市竞争中逐渐丧失竞争力。

一般来说，一个城市的交通落后，经济就会落后；经济落后教育和医疗就会落后。十堰中考前100名的孩子很多都不想在十堰上高中。他们中流行一句自嘲：湖北是教育大省，关十堰什么事。不过，十堰的医疗倒是地方产业和体系中的一匹黑马，十堰的三大医院在全国都是排得上号的，每年都有一些外国留学生来实习。印象中都是黑人，有没有见过白人记不起来了。十堰的医疗之所以这么厉害，源于起步时的历史背景。

医疗条件好只能让人们生命安全得到更好的保障，并不足以带动城市经济发展。教育的落后导致很难培养出猛人，有能力的人又留不住。没有人才，没有钱的城市只能被时代甩尾，进入宿命设定好的轨道循环。

贫穷是一切罪恶的根源，这里的人口不多，光棍不少。优秀的女孩儿都要往更好的城市里嫁。适龄男青年娶亲的问题，把家长的心头烧成了一块烤肉。

然而，没有工业和科技的产业推动，经济很难发展，只能看着别人赚钱我们赚情怀。保护好生态，就是保护南水北调的水源，就是支持北方核心城市乃至全国的建设和发展，也是实现碳中和的重要支撑。我们不仅要守着青山绿水过自己的日子，还要守护好哺育北方的汉江河，让北方的同胞们吃上安全健康的水，安心地搞发展，发展好了再来带动西部落后地区。目前我们能做的，也只有保护好生态，在限有的条件下寻找机遇，谋求发展。

村民们可能不会去思考这些问题。但我们都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交通便利了、房子变大了，收入变高了，农民也不再那么辛苦了，有不少人都把孩子送进城里的私立学校了，农村生活水平在全面提高。他们用真实的体验和行动作出了选择。

30年前，我在姑姑家上小学，我爸买了一台3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一到晚上，就会有些村民赶来看电视剧，一边看一边津津乐道地讨论。 那时候感觉他们讨论的层次和我差不多。

信号不稳定的时候，电视机会出现满屏的雪花跳跃，发出沙沙的噪音。不过，很快就会有人起身去对着电视机顶部拍一拍。奇怪的是，一般拍一拍它就好了，如果不好就拍两拍。

今天，二姑家的高清大彩电上落了一层灰尘。他们实在闲得慌了宁愿玩微信，刷刷抖音。这样让他们能更加真实全面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