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弄丢了那支电筒

海明子

小时候，特别喜欢看电影，每逢驻军、船厂放电影，都像过节一样开心，早早吃了晚饭，然后盼着天黑。



那时船厂放的电影最多，好多好看的电影都是在那里看的。

船厂离镇子有一段山路，前后不着店，漆黑之夜，伸手不见五指，一个人是断然不敢走这路的。每次去船厂看电影，都约好几个伴一起，方便走夜路时抱团壮胆。

有一天父亲从船上拿回一支电筒，交给我，说留家里应急用。

这是一支用了有些年岁的手电筒，外壳镀的白色的金属漆已经脱落，全身露出金黄色的颜色，黄彤彤的，显得非常名贵，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喜欢的记念品。

手电筒要用三只电池，比一般的要长，射出的光特别远，也特别亮，这方便了我们看电影走夜路了。

其实走船厂至镇上这段夜路最怕一件事情，那是路边医院的太平间，每逢看完电影走到这里，大家都心跳加快，不敢出声，憋住呼吸，不敢望向路边。

有一次看完电影，一群人匆匆从船厂的蜿蜒小道转到公路，这才发现当晚没有月亮。没有月亮的夜晚四周一派泼墨，抬头，不见了星星，看不清路的方向。公路两旁的草丛里应该有蝉的鸣唱，此时却是一片冥寂。秋末的溯风从前面旋过来，夹着夜雾，送来几分凉意。

好在我带上了那支手电筒。

我拿着电筒朝四周乱照着，快意于电筒光下人影树影的古怪变幻，给无聊的夜行添加一些乐趣，忽然电筒光无意中照到了远处孤寂的太平间，犹见太平间里有一点栀黄色的光在婆娑的树影中摇曳。

是谁在太平间里挑捻着油灯呢？

我们走着，离亮光越来越近。姐姐紧紧的抓住我的手，低声对我说：电筒照路，不要照两旁。我不知所措。这灯光是传说中的蛟龙赤目？抑或是神话里的灵芝丹药光气？如此神秘。

一群人不说话，憋住气快步往前走。我一只手抓着手电筒，另一只手紧紧拽着姐姐的手，耳边是大家踩在砂石路上整齐的嚓嚓声。走近亮光的时候，我偷瞄了一眼那太平间里摇曳的灯光，仿佛看见了一盏长明灯在给飘荡的灵魂指引方向，寻找来路。

后来，这支手电筒成了我身边的重要物品，随我历风经雨，伴我蓬生繁漫。

   

早些年在水产部门经事，每到台风季节，总是奔走在几个渔港间，帮助渔民做好防风工作，而这只黄铜般的手电筒始终没有辜负我的期待，那照得特远的灯光穿过呼啸的风雨，透过漆黑的夜幕，照亮船舱的每一个角落。

2016年第21号台风“莎莉嘉”来袭，像往常一样，我带上渔政的同事赶赴老渔港，检查渔船渔民避风情况。来到码头，夜幕已降临，深水泊位已密密麻麻停满了归航的渔船。夜空，在渔灯的照耀下，乌云在快速的翻滚，仿佛要逃脱身后风暴的追逐，而风在追逐中发出‘呼呼’喧叫声，好生热闹，好生吓人。

检查完船舶的停泊情况后，突然看见靠码头的一膄船里有人，为了看清情况，我急忙跑到车上去拿手电筒，可是找遍了车子的角落都没有电筒的影子，没有办法，只好借助手机电筒爬上渔船，把渔民劝说上岸。

台风过后，我让司机再四处帮找这支电筒，可最终没有找着。

父亲留下的这只手电筒最终被我弄丢了。这虽然只是一支很普通的手电筒，却凝聚着父亲深沉的爱。

从幼小时到外出读书，跟父亲在一起的时间都非常少，他常年转辗在各大港口，一年大概只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在家，但是我相信他对我的爱一定不逊于母亲。

母亲没有文化，不能执笔写信，给父亲写信回信的任务全由我负责，这也成全了我写作的长进。在信里，父亲引领我学好语文数学，给我买了很多数学学习资料，还鼓励我看古典四大名著，并给我买了全套《三国演义》和《水浒传》，这些古籍点燃了我内心深处的汉风唐韵，它们浸润着我，助我吸允着古文学的精髓。

生命的规律恒古不变。我考取了高校，父亲白发了；我成家立业了，父亲却枯衰了；我事业有成了，父亲的命运之树却飘起了枯叶。他的生命就像残喘的小溪，蜒蜿涓涓，潺潺流动，最终是无法挣脱干涸与强大的吞没。

许多年来，父亲的病情与日常起居，幸得母亲的悉心照顾、操劳陪伴。身为他的长子，我却未能经常省视陪伴，实在愧疚不已。

每次回去探视他老人家，总是看见他靠在那张躺椅上，静默无语，像在思溯，像在回忆，他能想些什麼呢?除了年轻时的披风戴月，与风浪斗智斗勇，还能有未酬的壮志和渺渺的往事？

在父亲的遗物中，这支电筒是最重要的遗产了，持有它，我以为那是一种感情的延续，它能将父子之爱蔓延，将那些微不足道的误解缓慢释放。

而我却不经意弄丢了它，像弄丢了生命中最珍贵的一部分。

深夜，站在窗边。城市的霓虹闪耀夜空，这繁耀的霓虹里有没有手电筒的一道微光？那些赤紫橙黄的灯河里，哪一次闪烁是手电筒的瞬间闪耀？漫天的星河里哪一颗是你的归宿？

父亲，我弄丢了那支手电筒！

2021.10.30记于南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