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原本就是那么斑斓

龟欲

文字龟欲 图片龟欲“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乡思离愁，芳草天涯，是一片秋叶，也是一个生命的轨迹。十月的风，又翻动起树上的落叶。萧散荒疏和暖融融的色调里，似乎有檐角清脆的风铃声，有古刹挂满绿锈的大钟声远远飘来。薄薄的早凉笼罩着身体，当太阳升起的时侯，投下来的光不温不火，人也沉浸在清明澄澈之中，爽气拂襟。没有哪个季节能将微凉和温热勾兑得如此舒服。 沉静的光芒中，也许是秋的季候感使然，记忆会意想不到地冒出来抓住我，尽管有些已经模糊，有些已经被时代变迁中层出不穷的新鲜事吞噬了。我走到了那片渊默深静的老街区，花开日，叶落时，总是多少要在心里念叨念叨的。生活就像流经窗前的一条河，曾经的旧人似乎正与我隔窗相望，那些熟悉的名字一一从脑海里闪过。我看见了黎明时柴草青烟的房子，夜幕下灯影如豆的房子，以及衬托那些房子的小巷、木杆路灯、烟囱、藤蔓和老树欹侧的阴影，听到了时间深处“555”牌老座钟微微的“嘀嗒”声…… 这些坐南朝北或面东向西的房子从我记事起就在这里。这是我对这个城市最初的认识，也是这个城市最初的故事。被屋顶侵蚀过的天空的蓝，夕阳西沉晕开的红，在灰瓦坡顶的衬托下，是那个“破旧立新”，一切都被风卷残云的年代唯一一抹柔和圣洁的亮色。其间有几棵参天的老银杏，粗壮挺拔，繁茂苍劲，像守护的山神一样，与老屋相伴相依。清晨的光线下，风摇晃着那一树的碎金，璀璨之极。我小的时候，它们还腰身窈窕，面目青青。暑夏晴夜，竹席铺地，蒲扇轻摇，孩童银铃般的欢笑，随着小虫的鸣叫，延续到月梢。 这个季节，黄灿灿的叶子铺满了屋顶，如苍凉又慈悲的覆盖。石墙、瓦檐、树影，交融为一幅安恬的画面，岁月就在褪了色的木窗框上，在檐角下大大小小的尘网中。我使劲地仰着头，看着风从最高的树梢处吹落一片叶子。不知是心智的状态，还是本来就预设好的生命阶段，今天再去打量往昔，对从这里走出的父辈们才有了感同身受的触怀。无论天空阴晴雨雪，总有斑斓的鸟儿似青烟飞过。那些平凡又普通的生命以他们不知觉的光和热，一嘴泥，一嘴草，熬熬省省，在物质匮乏的日子里为我们筑起了温暖的巢，在瑟缩不宁的寒冷中，为我们生上了一炉的火。 随着城市改造的步伐，轰隆隆的机器开过来，冷冰冰的钢铁履带，向一栋栋老屋碾去，它们随瓦砾一起湮灭在五光十色，华丽炫目的“宏大叙事”中。而这几栋老屋在城市的一角，像是被谁用心安置的，等着有人在濛濛细雨中，或秋风泛起时，来寻找，来回忆，来怀念的。此刻，它更像电影中的布景道具，而我独自徘徊，踟蹰四顾，是过客，还是主人？是向它诉说心曲，还是来聆听岁月？只有用空茫的目光追踪着缈远的过去，和一个孤独寂寞的背影。 那些屋里屋外眉眼清晰的面孔；那些抚过头顶的疼爱的手掌；那些劈柴火搬煤坯的姿势；那些推着满满一车过冬秋菜的踏实和满足……曾经居住在落叶上的故人往事，今天回忆起来又实，又虚，像是睁着眼睛的梦境，只有在文字中慢慢咀嚼。斑驳的光影里，岁月被掩埋着，要不断地寻找，挖掘，辨认，才可能看见它的沧桑与鲜活。生命像一道闪电，几十年如云掠过，有些东西不刻意去见它，就真的没有再见过了。 老屋不言不语，默默地收纳着一代又一代的悲喜，漠然地注视着城市的奔忙和躁动。秋天的阳光下，浅黄或暗红的色彩，让它们在时间里陈旧，在记忆里永恒。走出老街巷，穿过公园，就是上山的小路了。秋天也是一种昌茂，灼烈而清纯的草木气味让人目色舒展。鸭跖草、牵牛花、车轴草，这些活泼俏皮的小花，强劲地发送着秋的消息，划过小腿时，有一种温柔的抚触，再过几天就该寂寂萎谢了。雏菊是散步中的惊喜，星星点点连接成片，黄的、白的、紫的，清丽可人，随手采下一把配上质朴的花瓶，就是一番秋意和野趣。 安静无染的秋光里，我像小女孩拾草剜菜一样，总想把那些失去的收罗到背后的筐篓里——那些玩了千遍万遍的“斗草”游戏，那些消失在汽水泡沫里的天真约定……脚下，有小虫叮咬残碎的叶子，弄出响动，窸窸窣窣片刻不息。有时会看到灰色的松鼠，个头瘦小，见了人谨小慎微，尾巴一会荡在后面，一会遮过头顶，在松枝间穿梭。这个季节，地上会落下不少糖松果球，不过我从未见过鳞片间有松子的。将来的某一刻，这些小花和芬芳的空气会不会想起我曾经的俯身和驻足？花间的小虫只管不停地叨扰，会不会偶然抬头，看一眼我曾经为它流连的目光？ 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蚂蚁和蝴蝶各有各自的奔波与忙碌，它们微小的生命火花为了冬季的到来燃烧得愈加旺盛。 站在山的边缘，可以看到城市漂浮的一角，被海的一汪蓝色簇拥着，一种平淡空明，萧索清朗的高逸况味。山和水，是这座城人间烟火的舞台和背景，也是城里人心中埋下的一粒悠远，就像杜牧的一联诗“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有时与景物共鸣得深了，无缘无故落下几滴眼泪来也说不定。秋的绚烂同五月的牡丹一样，那种盛大的美丽都是读秒的，还好，每一季，我都在场。 用儿童之眼，去见天见地，一草一木皆欢喜。心情蹦跳着，活跃萌发似春天，可走着走着却又仿佛是隔着一生的回望，暮霭沉沉，不见来时路，顿生天凉好个秋的惆怅。万物老去的叹惋和眷恋都在一缕缕风的诉说里，化为不朽的生命符号。在花影轻荡的流水里，在紫绿万状的流光里，从春天走到秋天，心静静地停留在了此刻。前方是一片风姿疏朗的小树林，30-40米高的水杉主干笔直，倒枝横伸，层层舒展，犹如尖塔。秋季正是由黛绿转黄并渐渐泛红的时候，阳光将树身映出悦目的红铜色。 一片秋叶像落在肩上的蝴蝶以它所有的力量撑起大地的灿烂 天空晴朗，风也轻柔，连高高的水杉树梢都纹丝不动，静谧轻缓的气流更像是大自然的呼吸，给所有生灵送去抚慰。清晨时分，这里会热闹一阵，多是来锻炼的人，之后，会有去早市买莱的人从这里穿过，剩下的时间，便是一片沉寂了。从前夏天，经常天没亮就有人在这里吊嗓子，声音在晨光熹微中扩散得很远，我在窗边隐约都能听到，不知不觉中，这个熟悉的声音就消失了。后来，也是不知不觉中，才突然想起，在冰封千里，寸草不生的荒芜中，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划破沉睡的附着色彩的清亮声音。 其实，还有很多的声音，今天想起来仍萦萦在耳，历历在目——走街串巷卖冰棍的声音；磨剪子磨刀的声音；锔锅锔碗的声音；爆苞米花的声音……当然，还有湖边的蛙声和院墙下的蟋蟀声，这些打被寂静的歌唱和谐而饱满，融进了月夜。这些声音像一粒种子花开花落，雨露风霜，苦寒炎热过后，它就安安静静彷佛不存在，回到自己的时间中去。人与景物存在着私密的互动，一些浸到骨子里的东西，多是会心一笑，想起来自己“把玩”一下而已。 在这里，常常看到一对母子。儿子三十多岁，皮肤白净，穿戴整洁，细高的个头，一只手拿着盲杖，另一只手挽着母亲。母子俩在林子里来回走着，时不时地小声说着什么，神情步态都很松驰。天上的日月，地上的生灵，四季的赤橙黄绿，五谷丰登都通过母亲的眼睛种植在儿子的空寂心田。我总是与他们保持距离，从不去想他是否曾经看过这个世界，也不去想在他的眼里，母亲是否永远都是年轻的模样。有一次，我离他们很近，彼此缓慢地正对着走来，然后又慢慢地背对着拉开距离。我几乎感受到了小伙子身上迎面而来的气息，似乎看到了黑色镜片后透出的澄澈目光。 走千里走万里走在秋的怀抱里 这次是母亲傍着儿子，脸上还挂着梦中醒来般的笑容，背影上远远看去，像对恋人。他们相互掺扶着，走在深秋的天空下，让这个萧瑟寒凉的季节缤纷着融融暖意，而母亲的苦难与伟大也在我心中渗透得深深彻彻。无雕琢的原图将那些眼花缭乱的浮泛，零碎一下子打破。咆哮，摧毁过后，眼泪会自己风干，待一切安静下来，如夏日蝉鸣的午后。生活是有情还是无情？命运公平还是不公平？谁又能把这些想明白呢?这种问了千百遍的问题是不会有答案的，若是不舍追究，便会坠入深深的迷茫，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说，也是难以一言道断的。 有时就是在一个对镜理妆的早晨，看见了生命的玄机，有时是望着月朗星稀的夜空，猛地参透了什么。所谓生活，不过是千姿百态的坎坷，不过是“昂着头的艺术”，而这天地一角，也足够我们盛妆歌舞，煌煌华美。秋天如一幅长长的画卷，一面展开，一面收起，左手是时间的未来，右手是流逝的过去，一段接着一段，也是岁月在四季里且行且走。人在其中仿佛被消解，被吸收，生命有增无减，不再去留意时间，不再匆匆忙忙，宛若树木和星辰。 一些悲与欣，一些人与事，都随之化作了断碣残碑，苍烟落照，沉淀下来的，便随记忆混合成一团叫往事的东西。我能做的只是用绢布把它们包好，仔细地收藏起来。秋用它的博大和慈爱宽宥了所有，秋用纷乱迷离的光影，粗犷奔腾的笔触，浓不腻滞，淡不浮薄，将勾金染碧的绚丽，将水墨渲淡的清旷涂抹在辽远无际的云天下，也漫延在房前屋后边边角角的缝隙里。秋风起，夜里换上了厚被子，该把过冬的棉衣翻找出来，发现春天放进的樟脑丸变小了，甚至有的已经不见了，只剩下空空的小纸袋。 就是这样一个又一个的小纸袋串起了年复一年寒来暑往的日子，给予了一份冷暖自知的珍贵懂得。时间深处，有春犁与土地窃窃的私语，或是秋镰与稻菽热情的亲吻，更有绿地儿白花包袱皮里叠得板板正正的布拉吉和用积攒下来的布票扯回的碎花棉布。那熟悉的樟脑味儿，悄然地彰显着无华的温情。在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常常是从母亲打开的躺箱里闻到的。它像一缕乡愁，一直弥漫着，渗透着，弥漫在心间的每一个角落，渗透在每一次的季节转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