焊花 ①

红蜻蜓

<p class="ql-block">电焊弧光闪闪,一朵朵焊花带着 一串串火星子在夜幕中绽放,那么雪亮,那么耀眼,把我的眼睛都刺痛了,我本能地抬起手挡住眼睛。就这么一个动作,把自己给弄醒了。原来是做梦,梦中回到我四十多年前做工的车间。</p><p class="ql-block"> 1970年,我十五岁,算是初中毕业了(读了两年初中,大半时间是“劳动课”,初二的课程没学完),进了校办工厂,工种是锻工。那时候校办工厂锻工的活不多,我被安排到黄冲煤矿的机电车间锻工班实习,在那里学会了抡大锤,十二磅的大锤一口气能抡一百多下。1972年底,母亲从干校回到原单位萍矿总医院(高坑围子医院),我也调到萍矿汽修厂一车间锻工班。一车间是粗加工车间,工种主要有锻工,铆工,电焊工,还有翻砂车间也划归一车间。</p><p class="ql-block"> 我在工厂整整干了十五年,从十五岁到三十岁,正是大好的青春年华,全部交付给了工厂,自己却几乎没有记录青工生活的文字,直到做了这个梦,梦中耀眼的焊花,又唤起了内心的写作冲动。</p><p class="ql-block"> 我在黄冲矿干锻工,就是修修煤矿的风镐钎,锻打铁轨道钉等技术含量不高的活,到了汽修厂这个近千人的企业,才感觉到一点大厂的气息,一切都要从头学起,跟着师傅学习锻工技术。</p><p class="ql-block"> 在一车间,电焊工是配合锻工,钳工,冷作工的工种。锻工制作的一些工件,经常需要电焊工用氧割枪切割。比如有些工件,就是根据图纸画出与实物一比一的样板,再摹画到钢板上,交由电焊工切割。我进厂不久,这类简单的工作是学徒必须做的。有一次,我在20mm厚的钢板上画出一批工件,正打算请电焊工来切割,师傅赶紧叫住我:“别急,先歇一会儿。”我还以为师傅怕我累着,再看师傅,他指着车间另一头正在焊接的一个女工小声说:“等姜晓干完手中的活儿,让她来割。”我有点不明白,明明还有电焊工手中没活儿,干嘛非要等姜晓不可。师傅诡秘地笑了笑:“姜晓的技术好,活儿干的漂亮。”</p><p class="ql-block"> 在电焊工的学徒里,姜晓不仅活儿干的漂亮,人也长得漂亮,脾气很好,说话轻声轻语。让我想想怎么描绘她的相貌:她身高一米六左右,身材苗条,眼睛大大的,那张秀气的脸蛋,有点像现在的影视女星左小青,我说的是有点左小青的影子,当然没有左小青那么漂亮,在一车间数二号美女,一号美女是翻砂车间开行车的莲子。莲子比姜晓略高一点,皓齿明眸,一笑脸颊现出两酒窝。厂里的男青工还排出了三号美女,四号美女。嗐,我说这些废话干嘛。</p><p class="ql-block">大概过了半个钟头,姜晓干完了电焊的活儿,坐在车间一角休息,喝水。我师傅拖着割枪放到待切割的工件前,还搬来一张小凳子,然后带着笑脸颠到姜晓跟前:“姜晓,来,帮我们割一下,就十来分钟的活儿。”姜晓斜了我师傅一眼,很不情愿地走过来。我赶紧做好配合,在地面上洒了水,以免割枪喷射出炙热的火焰吹起灰尘。姜晓用打火机点燃割枪,熟练地调整乙炔和氧气,割枪喷嘴呼呼作响,喷出的火焰调成青蓝色,喷嘴处显出半粒米那么大的炽白色,温度高达三千多度,坚硬的钢铁在触到它的瞬间就会熔化。</p><p class="ql-block"> 姜晓干活很麻利,她戴上防护墨镜,稳稳地持着割枪,炙热的火焰在钢板上喷射,厚厚的钢板瞬间被烈焰切开,流出的钢水很快在地上凝固,每个工件刚被割下,我立马用铁钳夹开。不一会儿,切下的工件堆成一小堆。我夹起一块工件仔细看,说是刀切豆腐一般那是夸张了一点,但切口十分光滑,与钢板面呈90度角,一点都没走样,氧割的活儿做到这份上,算上乘了,怪不得师傅要等姜晓来干这活儿。其实,姜晓进厂不到两年,还是学徒,干出的活儿已经超过了她的师傅,这一点车间的工人都心知肚明,但没有人说破。后来我发现,姜晓的工具箱里有电焊工艺的书,可见她对技术的用心。</p><p class="ql-block"> 工作上和姜晓配合多了,彼此渐渐地熟悉起来。我们这帮青工大多是萍矿各中学毕业分配来的,如有萍矿机关中学的,安源矿中的,青山矿中的,而姜晓是从萍乡市二中毕业的,家里住在东门,地地道道的萍乡街上人,这是在一起干活时聊天知道的。她也问过我的一些情况,对我家下放到五七干校,租住在农民家中的生活感到很是新鲜。她说我家下放和农民还是有很大区别,有工资,吃商品粮,真正的“农民坨古”日子是很苦的。她又说,好在萍乡市这两届中学生都进了工厂,没有上山下乡,前面两届都下乡插队了,回家都说乡下生活很苦。从她的谈话中我隐隐感觉到姜晓很珍惜这份工作,所以投入很大的热情学技术。每次和姜晓一起干活,我都夸她技术好,但姜晓听了并不是很开心,总是心不在焉地说:“这是很简单的技术,联湘他们也做的很好。”联湘是萍矿机关中学毕业的男生,个头矮矮的,我们也经常搭档干活。</p><p class="ql-block"> 我到汽修厂的第二年,厂部生产科在全厂的青年电焊工中搞了一次电焊技术比赛。那年头很少搞什么技术比武的,大家纷纷猜测这次比赛的来头。有人说是对学徒工的测试,合格的可以转为正式工。但这种说法经不起推敲,如果是学徒期满的技术测试,别的工种为什么没搞比赛?青工们带着这种疑问向生产科主持比赛的陈工程师打听消息,陈工程师神秘地笑了笑:“不要打听这么多,比赛就是比赛,这次是电焊工技术比赛,以后其他工种也可能会搞。”听了陈工程师的回答,车间里的青工尤其是电焊工都对技术比赛十分期待。</p><p class="ql-block"> 为配合电焊技术比赛,我们锻工班接到一个任务,用5mm厚的钢板卷了几个3.5米直径的圆筒,然后将圆筒对接起来,用电焊焊接。姜晓,联湘,方芳等青工们大显身手,每人先在圆筒的内径焊十根焊条,又在外径焊十根焊条。弧光闪闪,焊花飞溅。半小时后,电焊工们都完成了比赛。车间主任,陈工程师还有几个电焊老师傅当评委,用尖嘴小锤敲去焊渣,一道道焊缝清晰呈现在评委们眼前。陈工程师用挑剔的眼光逐条焊缝查看, 稍有瑕疵的地方都用粉笔圈出来。比赛结果出来了,姜晓第一名,她的焊缝像鱼鳞片一样均匀排列,换焊条的连接处都天衣无缝;联湘第二,陈工程师找到一处微小的瑕疵,方芳也只有一处瑕疵,他们仨列前三甲。车间主任给前三名颁奖,姜晓的奖品是一个搪瓷脸盆,联湘得到一个搪瓷茶杯,方芳是一个肥皂盒。我跟联湘开玩笑:“你的奖品好歹是个奖杯,姜晓是奖盆,方芳是奖盒,这算咋会事呀。”众人听了大笑,车间主任板着脸说:“不许说俏皮话。盆比杯大,杯比盒大,体现的价值不一样嘛。”车间主任的话后来被青工们改编成绕口令:“缸比盆大,盆比杯大,杯比肥皂盒大。”</p><p class="ql-block"> 过了几日,我们锻工班接到任务,为厂里的油库做三个100立方的储油罐,汽油储油罐对焊接的要求很高,焊缝高压下都绝不允许半点的渗漏,焊接关键部位的任务由姜晓,联湘,方芳担任。原来这次电焊比赛是对焊接储油罐的技术考核,跟学徒期结束转正式工没半毛关系,我们这些青工空喜欢一场。看到我们失落的样子,我师傅说:“还是造船厂来的工程师鬼点子多,什么比赛呀,考核呀,把你们这群学徒都耍了,你们想多了,该干嘛干嘛吧。”我这才知道,陈工程师在上海造船工作过。</p><p class="ql-block"> 厂里对储油罐的制造抓得很紧,主要的工作量都落在一车间。三个100立方米的大油罐在车间里一字排开,占去车间大半个空间。十多把电焊枪在储油罐的内外两面同时作业,车间里刺眼的电弧光此起披伏,在墙壁上投射出电焊工们巨大的身影。就在储油罐的电焊作业接近尾声时,那天下午快下班了,车间主任宣布,所有参加储油罐制作的人员全部加夜班,务必在半夜12点前完成收尾工作,现在给大家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回家吃饭。这一决定让姜晓犯难了,她家住老城东门,步行要走一个小时,加班到深更半夜, 一个女青年独自回家很不安全。她向车间主任说出自己的难处,同时提出自己从现在起不休息不吃饭,争取在晚上八点前完成了自己的工作量后,提前下班回家。车间主任想了想,同意了她的请求,并问她:“谁来配合你,你自己点将。”姜晓看了看我,我立马会意:“我来配合,反正我是在厂里食堂吃饭,早点晚点没关系。”</p><p class="ql-block"> 下班的铃声响了,机声停了,人声消失了,车间一下就变得安静下来。姜晓还蹲在储油罐内烧电焊,储油罐的两端已经封闭,只有一阵阵的电弧光从油罐的进口出闪出来。我是配合姜晓工作,姜晓说,储油罐里空气不好,叫我在外面待着,有事在进去。储油罐内部的焊接质量要求更高,陈工程师点名要姜晓和联湘担任罐内的焊接。可是储油罐两端封闭后,罐内空气不流通,焊条的药皮在高温下燃烧会产生有害气体,把这么艰苦的任务交给姜晓这个弱小的女工,似乎太不近人情,但陈工程师说:“质量是第一位的,在造 船厂,难度大的焊接谁的技术好谁上,没有男女之分。”</p><p class="ql-block"> 姜晓焊了几根焊条,感觉被电焊的烟气熏得窒息,她从储油罐的进口钻出来,到车间外呼吸新鲜空气。我觉得要想个办法排出罐内的电焊烟气,便拿出储油罐的图纸看了又看,终于想出一个主意。“姜晓,你过来看看。”我指着储油罐的图纸说:“罐子的底部有个输出的管道,这个底部肯定要割开一个圆形的口子。”我又查看了输出管道的尺寸,是直径4英寸的钢管。我对姜晓说:“你把割枪拿来,我们按图纸在这个部位割出一个直径4 英寸的口子,然后我用排气扇对着油罐的进口吹,让罐子里的烟气从这个出口排出去。你说对不对?”姜晓看着图纸说:“这个办法是好,可是割开出口要等陈工程师来划线吧。我们还是学徒工,擅自做主不好吧。”我说:“我们按照图纸做不会有错,如果要追究的话,就说是我干的。”姜晓听我这一说,笑了笑:“你算啥,还不跟我一样,学徒一个。”我说:“我说几点理由:第一,我们按图纸施工,没错吧。第二,这样施工可以排除罐内的有害气体,保护工人的身体。第三,有利于加快焊接的速度。怎么样,干吧。”姜晓点点头。说干就干,我赶紧按图纸,在油罐出口的部位画好线。</p><p class="ql-block"> 姜晓熟练地将储油罐输出管道的口子割开,接下来油罐内焊接排烟的情况基本合乎我们的预期。姜晓很麻利地干完了她的工作量。她在里面叫了我一声,我立即钻进储油罐,用工作灯照着姜晓清理焊渣,检查焊接质量。在100瓦工作灯的照射下,只见姜晓的焊缝十分完美,两根焊条焊接的衔接处不露痕迹。姜晓收拾了剩下的几根焊条。</p><p class="ql-block">”刚才拿进去的一大包焊条,就剩这几根了?”我问道。</p><p class="ql-block">姜晓点点头说:“还是你出的主意好,罐子里的通风好了,就一鼓作气焊完,早点收工。”</p><p class="ql-block">听到姜晓的夸赞,我也恭维她两句:“主要是你的技术好,干活麻利,怪不得陈工程师点将由你焊接关键部位。”</p><p class="ql-block">姜晓说:“技术好不好有什么区别,技术好就得多干活,多吃累,技术差的还更乐得清闲,工资一个子不少。不说这些了,明天让陈工程师来质量验收吧。”</p><p class="ql-block">现在回想起来,姜晓确实说出了那个年代工厂里铁饭碗大锅饭的弊端——干多干少、干好干坏都一个样,没有激励机制,多数青工们缺少钻研技术的动力。</p><p class="ql-block">收拾清工作场面后,我和姜晓从储油罐里出来,天色已暗,晚上加班的人们还没来。</p><p class="ql-block">汽修厂地势比较高,我们走出车间透透新鲜空气。车间里雪亮的灯光从窗口投射到我们身上,姜晓摘下工帽,一对长辫子滑落在腰间,微风吹起她额前的黑发,汗湿的鬓发贴在脸颊。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眺望华灯初上的城区。一列火车从前方驶过,载着车窗那一排流动的灯光奔向远方。</p><p class="ql-block">姜晓情不自禁地哼起欢快的曲调:“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p><p class="ql-block">“列车飞快地奔驰,车窗的灯火辉煌······”</p><p class="ql-block">跟着熟悉的曲子,我不由自主的唱了起来。</p><p class="ql-block">迎着姜晓诧异的眼神,我笑着说:“我们在车间焊接大油罐时,列车上旅客看到的是,’暮色中的工厂,在远处闪着光’,对吧?”</p><p class="ql-block">“没想到你也会唱《山楂树》。”</p><p class="ql-block">我点点头:“这是苏联歌曲,俄文原名《乌拉尔的花楸树》,小时候经常听母亲用俄文唱。”</p><p class="ql-block">“你母亲不是在萍矿总医院工作吗?”姜晓睁大了眼睛。</p><p class="ql-block">是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苏交恶,苏联歌曲成了禁忌。我意识到姜晓的警觉,便漫不经心地说:“哦,五十年代,我母亲是萍矿业余文工团的演员。这又不是什么黄色歌曲,我觉得这支歌反映工厂青工的情感,很真实,我还挺喜欢这首《山楂树》,曲子也好听。”姜晓和我不经意地对视了一眼,我看到她会心的微笑,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别样的悸动。</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