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秘密（送别）

公子寇

　　记忆中回老家是一件辛苦且麻烦的事，颠簸、曲折，需要步行一段路，还要涉水过两条河，总听爸妈说起以前回老家过河如何不方便，其实并无太大感觉。直到某天拎着高跟鞋光脚走在一条鹅卵石路上时，脚底的疼痛竟不能忍受片刻，兀地想起那时，爹娘扛着自行车、背负着我们，涉水过河的场景。

　　去给奶奶奔丧是两年多来最近一次回老家，老人家90岁高龄，卧床两月后在所有子女的看顾下走的，走的安详。回家的路没有记忆中那般跋涉遥远，路比以前平坦宽阔，大小两道河却全没了昔日风采，已成细流的身躯陷在泥泞里惫懒的向两头延伸，一头指向远方，一头指向老家。

　　据说，每个人的老家都有一只叫大白的狗，和一棵歪脖子树，我的老家也有。我家的大白很乖，它于我而言最清晰的记忆就是我们几个小孩会蹲在它的面前伸出手，念着左手、右手，它便会配合的将相应的前爪放在我们手中，后来，它离开自己的窝，默默老死在离家不远的山坳里。家门口的歪脖树，我其实并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只到行至老家门前，看见它被锯倒斜倚在路边，才轰然意识到，它在那里已经好多年，且已经倒下。

日头灼灼，通向老家门口的路尚未硬化，因着干旱，黄土路表层全然化作绵软的齑粉，一抬脚，便会带起一阵尘烟。

　　老家的山一山高过一山，我们的窑洞在第二梯级上，需要上一个坡道。当初分家时，爷爷奶奶跟小叔二叔住在上院，爸妈住在低了大约百米高度的下院，后来，我家和二叔家相继搬走，小叔家的孩子也都在外求学成家，随着爷奶离世，老家便只剩下小叔小婶两人。送别奶奶的时候，宾客亲友往来，一时填满了内院外院，还有打麦的场上也停满了车辆，唢呐声声鼓满耳膜，当时日头当时人，三日时过，坟头起处，青烟了了。之后的院子，空之又空。

爸爸在隔日的清晨扶着一根木棍撑着腰说，你奶奶去了，我就成老人了，在我前面，再没有一个老人了。

　　我们都想回到儿时，受庇佑不操心的时刻，但所有的路都指向长大和变老，能回到儿时的时刻，只在梦里。

梦回老家时，走所有的路都觉得很长很长，路上的白杨、柳树铺成成片的树林，十米的高台长成百米的险崖，流水的河坝化作滚滚的瀑布，这头到那头的距离永远到不了终点。所有梦回故里的时候，万物长大，成人的灵魂装进孩童的身躯，也烂漫，也羸弱。

　　小时候回老家住的时间不长，但记忆之痕却尤为明显。

我们住的院子有三孔窑洞，最北边是灶房，我们喊做“家”，中间的窑洞住人，一般喊做“窑”，最南边是一孔放杂物的窑洞，每个窑洞中间有5-10米的宽度。农村的夜晚到的似乎格外早，吃完晚饭，总已夜幕低垂，院落在星野之下显得格外空幽寂静，哥哥不敢独自一人在“家”“窑”之间往返，总要我作伴，爸妈也会适时夸我勇敢，彼时就算内心也怕，但因着有人夸，不免要强做些镇定积极的模样，于是常被指派穿梭在几孔窑洞和上下院之间做一些跑腿传话的事。

那会觉得奶奶院里吃食比自家的好，还有猫狗可逗，我和哥哥经常贪恋不回，直等妈妈的喊声从下院响彻传来，才风风火火的飞奔回去，脚步声像马蹄踏踏。

腾腾腾的脚步终是变成了今日小心翼翼的探索，那个剪着短发、精力旺盛，奔奔跳跳的童年时光一去不返。

　　再次回去，起居饮食都在小叔家，下院自去看过，已是荒草深掩、崖面破损的旧宅了，院中唯具生机的是一棵杏树。小时候便曾攀爬上下摘杏拾核，换来些许零花钱。同哥哥去河坝处捉回几条蚯蚓养在瓶子里，不过一天就死了，哥哥颇为伤心，带着我把蚯蚓埋在树下，还郑重其事的行过一些送别之礼。

对面山上的核桃树，我们也是老相识了。那棵树的主人决计不是我家，可我们一帮小孩总喜欢溜去打核桃，偶尔被主人家发现，隔着山呼喝我们，我们便矮下身子快速跑走，回来时，衣兜里总是满满的绿皮核桃，我们把这些核桃埋在树下，做上标记，隔上十天半月挖出来，绿色的皮便容易褪掉了。于是，我们的十指和嘴巴，在核桃成熟的季节，常常是黝黑黝黑的。

风过，对面山上的核桃树对我颔首示意，似在邀我再去打一次核桃。

　　小侄女不过四岁，她并不了解我的万般思绪，只天真烂漫的呼喊、蹦跳，看到路边常见的小花也格外开心，还会摘下几朵在鬓边比划问我漂不漂亮。她莽莽撞撞独自向前跑去不远，又有些胆怯的回头拉我的手喊着，“姑姑姑姑，你快点呀”……

她说，姑姑，这个房子好老呀，她说，姑姑，这棵树好高呀，她说，姑姑，我走累啦，这条路怎么这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