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小时生死心理战

李红

冬日的早晨虽说五点多了，透过窗帘的缝隙可以感知外面依然黑蒙蒙的。简平时醒来先点击乐动力领取红包，然后清理垃圾，再后上微信溜一圈，放下手机搓手一百下。可今天睁开惺忪的睡眼，却没了每天的兴致和坦然。

昨天下午那个该死的电话带来的恐惧与不安又重新出现在大脑的屏幕上，努力去删除，无济于事。它顽固地在那里并自动翻篇儿，让你不看不行。

简内心还真的算强大，下了床，走到窗前拉开厚重的窗帘，映入眼帘的是干枯的葡萄架，孤零零的杵在那里，昨夜一场雪让它穿上了白色的礼服形象好多了。天隐隐约约的在放亮，120的PM2．5使空气看上去那么混浊，还没进入隆冬，寒气却萧飒逼人。隔着窗呢，简还是不禁打个冷战，短暂强大的内心又不可救药的陷入一种难以名状的纠结之中。今天要去医大取体检报告，天知道等待着她的是什么？

前些时候单位给员工们发了一个大红包——体检，久违了的福利，让大家兴奋不已，这些靠熬心血来谋生的知识工作者，真的很容易满足。室主任严申开会回来向大家传达体检的具体安排，眼睛笑的咪条缝，声音比平时高八度，抑扬顿挫，节奏感分明。和以往布置新课题、报专题的表情截然不同，底气足足的，那常常略带疲惫的脸也显得熠熠生辉。据说女生一千多元（自然是因为零件比较复杂），男生少些，人均七百多。

严申不苟言笑的脸，今天看起来格外生动。可简看着他，心里却有些酸楚。奔六的人了，刚刚坐到正处的位置，还是代理的。客观地讲，人很能干，课讲得呱呱叫，科研成果也一堆，只是心胸略显窄了点儿，做副职时基本就是个摆设，在教研部谨小慎微，与大家有点老死不相来往，但自己的小九九摆弄的很明白，既没吃小亏，也没占着大便宜。今天终于拨开云雾见青天了，熬到老主任退休，顺理成章地坐上了期待已久的位置。代价是未老有些先衰，血脂血糖血压都提前超标，头顶不知什么时候成了不毛之地。四十多岁时，一次去医院看病，医生问：你是离休的还是退休的。伤了自尊，扭头就跑，病也不看了。回来后毅然决然地在这片荒地栽种了新产品——植发，简看着他那一夜长出的光亮的黑发，感叹道：现代科技真是了得啊！还别说，一个虚职，比打了鸡血还管用，严申整个人激情四射，因为虚职转实职指日可待。看来目标导向作用还蛮管用的。

体检如期进行，体检报告按时发放。简怀着忐忑的心情去看结果：左附件有46Ⅹ40mm囊肿。用医生的话形容那就好像你脸上长个小水泡，没啥大不了的。令人悲催的是另一指标AFP甲胎蛋白偏高，简被着实吓了一跳。要知道，那可是肿瘤标志物啊！赶快慌里慌张上网去查：甲胎蛋白是胚胎时期肝细胞合成的一种特殊糖蛋白,又称甲种胎儿球蛋白,是原发性肝癌的重要标志物,是诊断原发性肝癌的性临床指标。简有点蒙，开始吓唬自己，把它和小水泡连在一起：都这把年纪了，缺少雌激素的土壤怎么长出这么个家伙。这水泡和AFP绝不是没有来由的。

12月7日去省内权威医院检查，14号取报告单。按常规这期间如果医院不提前来电话就没啥大事。12月12日午后15：03分，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把简从午后小憩中懵懵懂懂拽出来，陌生的电话号码，陌生的小女子的声音：你是简女士吗，之前你在我们医院体检……，简脑袋嗡的一下，后面的话全没听见，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问：“有问题吗？”，“有问题”，“什么问题”，“妇科方面的”，“严重吗”，“你明天来一趟医生会告诉你的”，态度和蔼可亲，但语气听上去有点杀气。

撂下电话，身体开始有反应了：心跳加快，浑身无力，两腿发软。人啊，都是说别人能耐，轮到自己，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这叫什么知行合一啊，简有点鄙视自己。想着今后讲课有些话还真不能说了，自己底气都不足。套用心理学家艾尔伯特·艾里斯的ABCD理论，质疑自己思维的偏差，调整认知模式，还是给自己做几粒宽心丸吧。

A丸:即使现在折了，也已经够本了。老妈曾说简是多余的，因为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当年在母体中还是个小胚芽时，这个年轻任性的妈妈曾要通过蹦跳自然处理掉这个她认为多余的小胚芽，可小胚芽坚定顽强地占领着那块神圣的阵地。今天想来简为此还颇有些得意，因为事实证明她是多么的不多余。

老妈年轻时很小资的，21岁参加工作，在市工人文化宫工作。姐姐出生送姥姥家，哥哥出生后送邻居赵家。简是家中的老疙瘩，待遇相对好些，在市委机关幼儿园长托。爸妈工资基本上都用在这上面了，余下的钱只够吃饭的。妈妈每天上班打扮的漂漂亮亮，周末上文化宫跳交际舞。简还依稀记得妈妈那身淡绿色的儿深绿色花的旗袍，黑色绒面的高跟鞋，鞋面上镶嵌一朵玫瑰色的小花儿……。

简跳跃性思维又把她拉到大学毕业那年，她与来自全国高校的十六名帅男靓女进入D校。如今这十六人，已经走了三人。提前夭折率是18．7%,年龄在四十多岁，B大J大D师大各一名，两男一女。老天真配合地球人的规则，男女搭配。时常想起他们心理便隐隐作痛。此时想到这些简竟然心里宽慰不少，毕竟她已到了耳顺之年。

B丸：没什么后顾之忧了。女儿已成家，做IT的女婿很疼她的。只是自家先生蔫了，因为他视她为家里的支柱。刚结婚时他称她为小kitten，几十年的生活打拼下来，简发生了惊人的蜕变，那个看上去小鸟依人的弱女子，如今依然弱却成了汉子。此时简又拿出女汉子的气概安慰那看上去壮壮的实质是弱弱的先生：“别担心，不会马上就完，再说我也够本了，我妈说我本来就是多余的”。

C丸：老乔同志在斯坦福大学2005年毕业典礼上的演讲中提到：当我十七岁的时候,我读到了一句话:“如果你把每一天都当作生命中最后一天去生活的话,那么有一天你会发现你是正确的……”。简可没老乔那境界，自知没有改变世界的能力，也没那胆量。不过从此时此刻起，她决定也要把每一天，当作生命中的最后一天，多活一天赚一天，总比折在岗位上划算。

药丸做好，简心里轻松了许多。晚饭后，独自来到YT河边，想静下心来，理理烦乱的思绪。刚下过雪，遛弯的人很少，沿着河边散步，开始在心里安排后事，虽然不至于立马挂掉。储蓄的存款怎样给P和女儿分配呢？对了，申请器官捐献，遗体就不要捐了，她可不想走后赤身裸体的在解剖室让人骨碌来骨碌去的观赏或者像躺在超市卖冷鲜的大案板上的生肉认人宰割。

简的思维继续跳跃。那天校办公室通知，主管校长要约见本年这批要退休的人。简是个有点循规蹈矩的人，满心激动如约而至敲响老板的门，却不见其他人。愕然之下急欲退出，却见白白胖胖满脸堆笑的校长热情迎上来并沏上一杯上好的茶。简有些尴尬无奈，心里对自己说：“谈吧，为这杯茶也值得，那些没谈的同行亏大了”。

白白胖胖的声音很好听，男性的刚渗透出女性的柔：你看上去哪像退休的人啊。简也满脸堆笑的有点语无伦次的迎合着：哪里啊，零件都不好使了。心里抽噎着：不久你就会听到一个新闻：那个长的很年轻的某某教授……唉！那个叫人崩溃的词，不敢想了。手捧着热茶，盯着那上下翻动的嘴唇，眼前却出现了另一个画面：

平静的有点死气沉沉的校园会刮起一阵春风，人们会私下里兴奋的奔走传说:某某教授那什么了……，哦，就是那个长得很年轻的……看来还是不年轻的好。想到这她竟然感到很欣慰，退休了也能为大家发挥点余热不是。人们茶余饭后有了谈资，人们会更加关注健康。自身的价值感会有突飞猛进的提升，你会对热心的朋友传授经验。我为什么长小水泡儿，小水泡为什么不甘寂寞发生变异，怎么才能放下云云总总……

简溜号了，领导还在喋喋不休地总结着，简明白那美誉不是对她，是对他们这一批退休人员的格式化定论，无非是什么，学校的骨干，把自己的青春年华才智等等，都奉献给了干部教育事业。想起苦难的同事们，她好像又打了鸡血，精神立马昂扬起来，死到临头还想着进言，无非是什么要尊重教师为他们创造良好的教学环境云云，简真是性情中人，说到激动时眼睛都有点湿乎乎的了。看那白白胖胖也有点动了真情……

深呼吸去医院见医生，简强打精神如约来到Y医院，说明自己姓氏名谁，接了个什么电话，询问怎么回事。对方很漠然的找到体检报告递给简并指着对面专家室，意思就是找医生咨询。那医生也是漠然的看看体检报告，例行公事的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简先是惊愕，之后如释重负，再后有点想哭。怎么搞得，没什么问题还有点失落？那心情……这22个小时是个什么过程啊，那ABC药丸是那么好做的吗？自视心理强大，自知那是自欺欺人啊！

上大学时，同桌丹曾用她那迷茫的目光询问简：你就像个没长开的萝卜，为什么内心却如此坚强。年轻时对这形容很自卑，可以想象没长开的萝卜该是个什么样，简甚至想象自己就是个萝卜干，而不是水灵灵的大萝卜。年轻的女孩要什么内心强大，谁不喜欢水润窈窕。

简漠然回家，又漠然立在窗前，漠然的看着那干枯的葡萄藤。先生老了，没有力气管它了，几年冬天没埋，原以为会它会自生自灭。结果怎样，它真的很顽强。开春照样发芽开花，秋天果实累累。大自然中的万物啊，生命力可叹可赞。相比之下，人类真的很脆弱。简感叹着，人们熟稔的雪莱的那句诗很应景地跳了出来：冬天来了，春天还远吗？简久久凝视着黄昏中的葡萄藤，眼前幻化出来年的春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