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 【 乡愁过往】(8)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冰 封 时 节</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文 / 木 可</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年，我高中毕业，回乡到老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亲去世近两年。此时在家居住的成员是:外婆、母亲、我和两岁的外甥女。母女四代，循规蹈矩，相依为命，珍惜着难得的宁静。在校十多年，也多有接触古文，曾听说过“匪有十不抢”，何况那时正宗土匪基本绝迹，该过太平日子了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时令进入仲冬，赣西北已是寒气袭人。上世纪1968年12月7日，这天晚上烏云陡暗，北风呼呼，要下雪的预兆。我打着手电，去到一里开外的温泉洗漱，惯遵母命，匆匆洗好，急急归家。晾好衣服约八点多(那时没有时钟)，大门尚未栓好，突然一伙人随风推门涌入。又是黑衣人！未见黑纱帽，当时服装颜色以黑色居多，权且还是称黑衣人吧。我一下吓懵了，心里就象有只小鹿咚咚直撞:“你们干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叫你妈开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开会？我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不行！”黑衣人推开我，“你不准去，在家呆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曾几何时，因为听过一些魑魅䰣魉的传说，我心里曾暗暗发过誓:谁若侵害吾母，必拼命！可是现在！外甥女小阳惊恐地靠近我:“小姨抱抱——”，我立即抱起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听不清黑衣人对着母亲咆哮些什么。我大声抗议:“我妈犯了什么事？！你们决不可欺负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依然是小煤油灯，黑灯瞎火的，火炉里的星点柴火难以抗拒严寒。我的抗议无效，母亲被黑衣人裹挟而去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抱着小外甥女一筹莫展:去拼命？可这小外甥女往哪放？那个躺床的小脚外婆又如何处？天哪，怎么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好不容易捱过两三个钟，母亲无声地淌着泪，拖着疲累的身子被几个黑衣人押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啊呀，妈妈呀……”，我扑向母亲，抱着她瘦削的身板大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莫哭，我们真的没钱，让他们搜。不怕哟，崽！”母亲颤颤巍巍，反而安慰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黑衣人开始抄家，目标竟依然是要银元，说我母亲织布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责问过去积的现洋藏在哪里？赚的现钞打梱放在何处？看来头，这一次，可不是一埸虚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母亲不停顿地解释:“哪来的钱啊，早年做这个房子自己人(本族人)帮忙，人情都没还。最后几块楼板都没钱钉了。”“要是有现洋，我老伴宁可留钱不要命吗？”母亲说着说着又哭起来，“我一个妇道人家帮人织点布能赚几个钱……一家人要活命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黑衣人大概听烦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们把一些稍好的家当抄走，把一间间房子用长白纸条用墨笔极潦草地写上:某年某月某日封，盖上红印，用浆糊贴到门上。只留下一间厨房，从卧室抛出一条破板结的垫被丢在厨房，然后扬长而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夜已深，母女收住泪，用禾草铺了一个“床”，用那板结的被子将就盖着，熬过一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大姐被传唤回来，带走小女儿。按黑衣人指令，把二姐大学毕业后给母亲做的一件皮祆带回缴交——那皮衣母亲一直没舍得穿而放在县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一直没敢问母亲那晚被绑架的情景，我不可想象 我美丽慈善的母亲哪能经受那份暴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此后，妈病倒了，时不时休克过去。每一次我都吓得手脚无措，无法描述怎么救过她来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从此，她不能织布，也不允许织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台曾与母亲相依为命的 织布机，被捣毁。就象一尊活跃跃的生灵，被夺去了生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文弱的母亲被勒令参加体力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动 。 我坚強可敬的母亲，一直忍着，挺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后来，当我自己也活到高龄遭遇疫情时，回顾当年，直觉得疫情期间的封城算什么，有吃有喝，可歌可舞……当年我与母亲遭遇的封锁才是真正的封锁，那一张张盖着血红大印的封条就象一座座冰山令人窒息。更何况封锁的那个深夜真的下雪了，第二天大地一片白茫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屋八个房间，当晚只留一间厨房(第二天才开启厕所)与一条破被。活动空间就是厨房到厅堂到大门口约十七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接下来一年多，黑衣人虽然没再来人骚扰，但就是那样不管不顾把我们封锁着。我们母女三代三人竟然不能随意走动，活活被软禁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需要取出被封在房间的日用品使用时，必须得请黑衣人的头头来启封。每拿出一件，他就煞有介事在本本上登记:菜篮子一只、便桶一只、勺子一个、衣服二件……要取厕所楼上的柴禾炊事，一次只准取一捆，烧完了再去求启封。有一次是甲某启封，第二次是乙某启封，启好了又封上，而第三次又是甲某来，这个甲把封条看了又看，发现不是他的手迹，便要追究我擅自启封……我忍无可忍，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不顾一切爆了粗口:“你它妈的黑狗你欺人太甚，睁开你的狗眼看仔细！就是我启封了，又怎样？这柴禾是你砍來:的，这些家当真的都是你的？……”我豁出去了，真的要拼了！好心的邻居都看不下去，赶紧来解交，才了事。那黑鬼竟没去撺掇同伙来对付我。这狗东西，你动了真的，他就怂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被指定与村里的“牛鬼蛇神”为伍，每天代已冤逝的父亲写“交代”。我一点不畏惧牠们的淫威，尽我所知如实写下父亲正直清白的一生。并反复向上申诉，材料写了大摞大摞，向上告发黑衣人的罪恶行径。</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封锁期间，幸喜人间人性尚存，常有正义之士为我家呼冤，安慰母亲；更有亲友冒着风险，偷偷为我们送来珍贵万分的食物……这人性与日月同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天，终于亮了。一年多后，封锁解除，天开云散。被劫物品，不翼而飞。我们也懒得去追究，只要回了我母亲的嫁妆:一面古镜(镜子里曾压有一张旧时代报纸，可笑地被诬为盼变天的物证)，权作纪念。至于那些黑衣人，后来分别受到不同程度的天谴，老天爷不饶过他们:一个个没多大年纪都翘辫子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的母亲过上了幸福的晚年生活，居住城市，精神充实，物质丰腴，得享期颐高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若干年后，我在媒体供职，有一次去县公安釆访，偶遇一老公安，不经意聊起荒唐时代的荒唐事。老公安感慨万端，很忠诚，很友好:“哈哈，原来柯女士就是你呀，时代弄人，当初收到那么多申诉，读了你多少文章？我们早就认识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亦报以友好的微笑。</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2021辛丑季秋</b></p><p class="ql-block"><b> 2023 壬寅 小寒 修改 </b></p>